第193章 「長」信
?鄭浩輝的住處並不比他的婚禮場所好找。
周末出門的車就是比平時多得多,在收費站排了十多分鐘的隊,通過之後沿高速繼續向南。忍受著越來越渾濁的空氣嗆入鼻孔,透過兩旁灰色的田地上飄散的薄紗般的霧氣,李芸清的目光不住地在路面、路牌與gps之間跳來跳去。
鄭浩輝在電話里認真地告訴了她應該在哪個出口下高速、沿著哪條大街向東,爾後在第幾個路口、第幾個紅綠燈往哪個方向轉彎。可是,這條高速她此前駕車走得不怎麼熟,那個出口之外的地區,包括那條大街以及鄭浩輝說的其住處的所在地,她更是沒有去過。而當時說完地址,鄭浩輝的聲音儘管依然保持著平靜和禮貌,她已從中體味到幾分「聊夠了」的意思,便沒再細問。邊開車邊摸索陌生的路線是對司機的精力和注意力折磨,何況在車流密集的時候,這實在是司機們的大忌,不過僅這一點尚不足以令她的神經緊繃起來。
副駕駛位置上坐著的又是商益明。這是一次私人性質的拜訪,二人並不代表中心,李芸清猶豫再三,也沒有告知宋大夫,她對鄭浩輝說明,她是為答謝他三周前的邀請而來。車上裝了一籃蘋果、一籃橙子,還有兩盒莜麥製成的乾麵條,不算貴重,都是李芸清自己掏的錢。
右側的這名全天候志願者,實際上與她的接觸是有限的,然而自他加入中心前算起,每一次,他都不免給她留下些特別的印象。她以領導對下屬的姿態訓斥過他,他也曾在她面前固執己見,但當他鬥嘴似的以她對那個甘當出氣筒的父親一家人的在意反問她時,她第一次真的被他觸發了心底的不悅。李芸清與商益明同歲,甚至比他大兩個月,即便在心理上,她也不存在滯後於其年齡的幼稚狀態,不可能毫不或者說從未懷疑那些特別印象中的「製造」之嫌,及「製造」的動機,尤其難以迴避這個和自己巧遇於快餐店的男人本能的**與興緻在「製造印象」過程中的比重。
那天中午回到玻璃牆的辦公室,芸姐呷了一口水,揉著太陽穴。沽名釣譽!她猛然由腦海中翻出這個成語,認為它是最適合與商益明的名字掛在一起的。小學有一段時間她非常喜歡成語,成語詞典背得挺溜兒,也總拿成語形容身邊的人與事物,不管恰當不恰當。長大以後雖對成語語義有了比較準確的理解,她卻也很少於言語中刻意使用這種漢語里極具特色的固定短語,事實上這一小時候的興趣還是作為她的思維習慣得以保留。這時,不論「沽名釣譽」的那個人人還在不在,她也沒理由像冒充唐鶯親戚的騙子上門那次一樣正顏厲色地把他或者其他哪位志願者教訓一頓。心頭鬱結的不愉快使她對於商益明嫌疑與動機的消極猜測在短短几分鐘內迅速蔓延。而幾分鐘過後,她的情緒迅速平復:無須為這件事生更長時間的氣了。她出來接水,不由自主地往商益明的桌子那邊一瞥,全天候志願者的座位已經空了。返迴轉椅,她翻看起列印材料,將精力重新投入到中心的事務之中。
當晚回到家,李芸清吃過飯洗完澡,盤腿坐到自己的床上划亮手機準備進入購物網站閑逛一番,不料發現工作用的號碼收到三條未讀簡訊,點進簡訊箱一看,居然全是商益明發來的。他沒打個電話?李芸清忙打開了第一條簡訊。
我的天!她差點兒叫出聲。她頭一回見到這樣的簡訊,倒沒有什麼駭人的圖片,全是文字,密密麻麻的文字。框架內的每一個字格都被填上,商益明幾乎沒有在這數字化的、可於屏幕上延伸的「信紙」上留下一塊空白。「芸姐,晚上好,打擾了。首先我要向您道歉,今天中午我言語太唐突了,其實我只是想開個玩笑,請您見諒……」通篇都是這般謙恭的、文縐縐的措辭,行文之規範連一個標點都沒有省。李芸清往下拉了一下滾動條,原來整條簡訊寫滿了,全天候志願者的話也沒說完。難怪要發三條簡訊,他還不如寫封信寄過來呢。李芸清一邊這麼想一邊接著讀,期間提示音又兩次向她彙報:收到新簡訊。發信人的名字都是商益明。
「……我知道我今天跟宋大夫說的想法不太符合中心的活動規範,但請恕我直言,非常的情況需要非常的方法,如果事事都能按規範運行,那還用我們這樣的公益機構幹什麼?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認為我熱心得過了頭,或是說熱心得虛偽、做作。當然,就算你們的確質疑我的態度,也不無道理,可是請相信我,我所說的我來中心以後深受教育,這絕不是謊話。我曾對你說過,我從前並非一個急公好義的人,實不相瞞,上大學時,我對於公益、志願行為很不屑,並不是覺得這類行為不好,而是我認定這屬於一種補丁式的辦法,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零敲碎打,治標不治本。那時的我年輕氣盛,一心想飽讀中外聖賢書,畢了業高屋建瓴地從宏觀上、整體上徹底地解決這些問題。畢業后的最初幾年我仍然堅持著這樣的想法,而那時候我連許多切身的問題都解決不好……」
大學時,有一次在宿舍里,李偉合上《三國演義》,低聲嘆道:「真話和假話摻一起說,欺騙性可比單純地編假話大多了。」商益明對他的這句感慨深以為然,銘記至今。發給李芸清的這些洋洋洒洒的簡訊,無不包含著卓吾原話的精髓。只不過但丁自己相信,此番傾訴中真話的成分佔大多數,至於少數的那一部分,更適合被稱為「隱瞞」而非「欺騙」。
「……如今,在中心待了這些日子,我不能說我找准了人生的方向或者實現了自身的全部價值,但通過目前的崗位,我至少認識到一點:我過去的看法是錯的,我們的救助有我們的意義。勿以善小而不為,救人之危、解人之困,儘力為之,又分什麼範圍大小?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每一次其他的渠道無法及時提供其所需的幫助,我們伸出援手,被救助者也直接獲益,我們也將愛心轉化為了實際行動……」
五條簡訊連綴起來,其言如行雲流水,且動之以情,依李芸清看來與商益明平日在中心的說話方式有一些不同。這麼長的簡訊,可以改叫「長」信了。李芸清笑著抿抿嘴。即使是「長」信,她也讀得並不厭煩。末了,商益明又表示自己眼下只為中心盡了綿薄之力,希望今後能出得更多,言辭閃爍間,暗示鄭浩輝一事正是他出力的好機會,也是中心的一個好機會。「……我們不圖人感激,但是和一個租得起度假村禮堂的人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於中心的發展而言,可能也會成就一段佳話……」這一部分字裡行間不乏討好的意味,反而讓李芸清直起雞皮疙瘩。但丁故意把它寫得如同一個不會拍馬屁的人絞盡腦汁湊出的生澀的奉承話。
隨後的一天,芸姐沒到中心來。接近下午6點的時候,但丁收到了一條簡訊,是芸姐發來的:「周末你有什麼事么?」他回復道:「哦,我得打個電話問一下宋大夫。」「昨天宋大夫告訴我下周一之前你們小組都沒什麼急事。我的單位下周起也要忙起來了,要是這周末沒空,就得再等三個月了。」「什麼事?」「上午我與鄭浩輝通了電話,約定本周末以我個人名義去他家拜訪一趟。我給他買了一些東西,你能和我一起去,幫我把東西搬送到他家么?」
小轎車好歹從正確的出口拐下了越來越擁擠的高速,李芸清慶幸沒有重複當年剛拿到駕照兩個月所犯的錯誤。接下來的路並不堵,可由於人生地不熟,這台gps上的地圖亦不夠詳細,她開得比較慢,還幾次停車下來問路。但丁坐在車裡,沉住氣,沒說什麼。就這樣又開了近四十分鐘,他們終於找到了鄭浩輝所提供的住宅區的門牌。
「我還以為他的房子得裝修得多麼與眾不同呢。」兩人在鄭浩輝家門外打量著,但丁悄聲道。「哦,你知道他住這種房子?」李芸清敏銳地掃了他一眼。「哪兒啊,」但丁撓撓下巴,輕描淡寫地說,「是進了這裡之後,我一下兒聯想起了他的……禮堂,所以就想著他的家大概也會弄得標新立異。」「嗯,那樣的話,咱們找過來可能就容易多了。哎,記住,待會兒可千萬別再提婚禮的事了。」李芸清深吸一口氣,走近那扇形狀似蝴蝶的金色的金屬大門,尋找其附近的門鈴。D408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