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真心話(下)
?至少有一點能讓今夜活動於帝子佳園的兩名犯規小組成員感到踏實:他們不用擔心會被回家的房主撞上了。
晚上八點半多,衚衕外大馬路邊一家新開業的火鍋店內,但丁和鄭浩輝守著靠牆角的餐桌上一分為二的鴛鴦鍋,都已「水」足飯飽,懶得再動筷子了。這個時候,店裡亂鬨哄的,這兩人卻從進店起便只是間歇性地互遞幾句空泛的客套話而已,似乎將主要的功夫都用在了吃上。於是乎,他們桌上幾乎是盤光碗凈,猶如一片歸於平靜的戰場,唯有那口鍋一直冒著騰騰的蒸汽。
鴛鴦鍋紅白分明,清湯的一側是但丁的「根據地」,紅湯的一邊則是湖南的志願者的「戰區」,這是在點菜時但丁說了自己不吃辣之後二人就心照不宣的。現在但丁偷眼看去,見鄭浩輝注視著滾滾紅湯,仍微微有些陶醉的神態,不禁暗笑。
「原來你家住在這裡呀,我今天才知道。」鄭浩輝抓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可樂,說道。「你對這一片兒很熟嗎?」但丁撓著下巴問。「沒有,在網上了解過一些。來,今天是第一次。」鄭浩輝頭一轉,向外面望去,「然後我還以為,你要帶我去附近那一串酒吧里的那一間喝酒呢。」「哦,酒吧?你很想去嗎?」「不,」鄭浩輝痛快地搖了搖頭,「我不愛喝酒,吃火鍋多舒服啊。」
「我也不饞酒,但即使饞,也不願意去那兒喝。」但丁喟然道,「不光是酒吧,巷子里連綿的那些通宵開門兒的工藝品店、假古董鋪子、娛樂場所,別說進去,就是看著招牌,我都直犯噁心,因為它們代表不了這地方兒本來的面目。我從小兒在這兒長大,見識過它恬靜、質樸、祥和的模樣兒。不,不能叫見識,我就成長於這樣兒的環境中。而如今隨著那些門臉兒泛濫起來,嗯……就好比一個樸素的姑娘,臉蛋兒不算太漂亮,然後你拿著亂七八糟的化妝品把她塗成花容月貌,也許表面兒上看是漂亮了,可那……是她么?」
「真是個精彩的比方。」鄭浩輝頗有禮貌地直等到他的同仁傾吐完畢,才說,「看來我的感覺是對的。」「什麼感覺?」「我覺得你是個感觸非常豐富的人。不過我不知道,你還很有懷舊的情結。」
但丁愣了一下,一面在心中反問起自己幹嘛跟這傢伙發那頓「牢騷」,一面拙劣地掩飾道:「是嗎?」鄭浩輝頓一頓,接著道:「我敢說,和你一起在這裡長大的同齡人,他們一定更習慣於『向前看』,享受現下的生活,輕易不會像你這樣懷念……你所說的『樸素』的過去。」「那你呢?」但丁意識到不能就此讓火柴人漫畫作者掌握談話的主動權,「你喜歡經常往回看看嗎?」鄭浩輝驟然蹙眉,有點兒局促地說:「不……我……我也並不願意總是回憶過去,但通過回憶……我的創作靈感的確得到了激發。」
門鎖被劃開了,只發出了一絲微弱的聲響。白蛇感覺這一次花的時間比往常要多。儘管在撬鎖的那段短暫時間內對可能目睹的情景作了多種假想,甚至害得自己出現過四五秒鐘的心悸,靜靜地推開門以後,她還是大感意外。如果說這棟別墅各屋的陳設給人以空寂之感,那麼面前被隔斷牆和另一扇上鎖的門截出的小間則全然相反——它「充實」得很。然而填充這約十平方米的空間的卻不是奢華傢具、名優電器,更不是值錢的寶物,而是紙——落葉一般疊壓著蓋住地面的紙。
踩著紙片走進去,憑著手電筒照亮,白蛇俯身細看,發覺腳下的這些不是一般的廢紙。從它們上面不僅能認出旭日、巨浪、黑洞、「天眼」等出現在外面掛著的大幅漫畫里的形象,還可以看到那位支離破碎的火柴人,以及另外一些沒有出現過的形象。即使沒翻過卓吾書架上那些附帶作者創作原頁的引進版美國漫畫書,白蛇也能確定這些是鄭浩輝的草稿。可是,那部分此前沒見過的形象所表示的究竟是什麼,卻很難看懂,比如一個網狀的圖案,既像是枯萎的藤蔓,又像是人體的血管分佈;另有一個圖案則說不清是一隻怒目展翅的雄鷹,還是一本打開的書後面藏著一雙眼睛;還有一根彎曲的粗線,彷彿是條蜿行的蛇,又似一個沒畫好問號……其實無論是上了最終的作品還是埋沒在廢紙堆中,這些反覆現於草稿的形象或是其背景紛紛被漫畫中沒用過的朱紅、暗赭、深褐、幽藍等色彩混合著肆意塗抹、渲染,從而更顯斑駁,其形態亦更加誇張、扭曲。如若承載著它們的畫紙沒有被狠狠撕成大張的碎片並胡亂丟棄在地,組合在完整構圖中的它們真不知會形成怎樣的感官衝擊力。
這是他畫畫的地方?他老婆進來過嗎?白蛇想。大晚上,一個人在這小黑屋裡欣賞充滿抽象、變異特徵的棄稿,讓她產生了一種難以名狀不適。她將目光從這些破碎的圖像中拔出來,窺見牆角躺著幾支畫筆。隨即,她又盯住隔斷牆上的那扇門。
別墅里其他的門除了一樓出入口和二樓陽台的防盜門,都是免漆木頭門,唯獨這兒安了烤漆的鐵門,看起來那上頭的鎖還挺結實,估計開起來會更費勁。沒別的轍,白蛇重新從兜里摸出了工具。
「你在簡訊里說想見面兒聊聊,就是為了跟我探討藝術創作嗎?」鄭浩輝的簡訊是大前天發的,請但丁敲定何時何地。但丁選擇了今天,以求給「同事」們爭取更多的應對時間。「不……」火柴人漫畫作者的表情卻不太輕鬆,「是這樣,我已經退出了我們小組,不在中心當志願者了。」「什麼?」但丁大吃一驚,「怎麼回事兒?」「老家有些事情,我需要回去處理。」這個理由很含糊,但丁卻不急於刨根問底:「那你跟你們小組打過招呼了?」「是的,我去中心和胡老師還有翠妮都談過了,後來又給芸姐和當天不在的組裡的同仁發了簡訊。」「那你找我是……」「呵呵。」鄭浩輝竟釋然一笑,「說真的,雖然咱們兩個接觸的次數不多,但我覺得,你的思維與我有很多共通之處。」「啊?」但丁完全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咱們交流的機會不多,不過我相信,你是一個能懂我想法的人。從小到大,我身邊這樣的人不多,能夠認識你,也是咱們的緣分,所以還是該禮貌地和你道個別。」
結實的鐵門後面「別有洞天」,這裡的地上也有畫紙,卻是一打完好的、沒有沾過筆的,整整齊齊摞在牆角。除此之外,這個隔間只有一張簡易的小桌、一把摺椅、一台擺在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及配套的無線上網設備,和一個壁櫥,風格彷彿又與其他房間一致了。
壁櫥也鎖著,可白蛇不費吹灰之力就打開了它,只見當中除了碼在地上的兩排白色紙盒子外別無他物。那些紙盒子每個有一塊板磚那麼高,但要更厚一點兒,其頂部折成夾角狀,看著很像超市裡的那種大容量牛奶盒。她隨手拿起一個,摸摸那硬紙殼,晃一晃。盒內果然裝著液體,不過表面沒有一個中國字,也沒有與牛奶有關的圖案,倒是印著五顏六色的新鮮水果。白蛇想了一會兒,才記起但丁來那天鄭浩輝喝的果汁。她下意識地將手電筒打向小桌,發現原來掀起的電腦屏幕的側後方放著那隻罐頭瓶一般的玻璃杯。
一滴紫色的殘夜凝結在杯底。順著杯子,白蛇的視線轉到了這台筆記本電腦上。但她沒有馬上去插電源,而是看了一眼表。臨近保安巡邏到這邊的時間了,小桌挨著窗戶,白蛇決定等保安走遠了再開他的電腦。她一邊關了手電筒,一邊遠離小桌,結果不知不覺退到了壁櫥門口,一腳踩空,幾乎踉蹌著跌倒。幸好她一手扒住櫃門,一手拍到壁櫥的一面內壁上撐住,才穩住了身子。「咚」,這是她右手拍在牆上時的響聲,正是這聲音使她本能地感受到了異樣。「咚咚」,「咚咚」,她又揮手連敲幾下。沒錯,這牆不對勁。巧的是,這面內壁恰好是聯排的兩家共用的那面大牆的一部分。
結賬時,但丁沒讓鄭浩輝搶過自己,雖然鄭浩輝先掏出了銀行卡,服務員還是收了他手中的百元鈔票。「別,別。」鄭浩輝想把服務員叫回來,被但丁攔住了。「應該我請你的。」火柴人漫畫作者說。「哪兒啊?上次在你家那兒就是你請客。這回該我盡地主之誼,哪兒能還讓你破費?」但丁笑道。
鄭浩輝突然伸出右手,但丁趕緊把自己的也伸了過去,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有時間的話到我們那裡玩,叫上芸姐一起來!」「你要回去很長時間嗎?」但丁問。鄭浩輝不答,仰頭看了看火鍋店的天花板,說道:「不早了,我得去趕長途車,不知道幾點能到家呢。」「好傢夥,這都快九點了。」但丁靈機一動,摁亮手機上的表說,「且不說你趕不趕得上末班車,就算趕上了,回到家指不定得幾點呢。不嫌我家亂的話,今兒晚上就在我這兒委屈一宿,等明兒一早兒再回去吧。」「這……怕是會打擾你父母吧?」鄭浩輝不好意思地推辭道。「不會的,家裡就我一人兒!」聽了這話,鄭浩輝居然兩眼放光:「哦?你也不喜歡和父母一起住?」但丁愕然。
白蛇的手指猛地一彈滑鼠,關閉了所瀏覽的最後一張圖片。她熄滅了電腦,將各件設備恢復原狀,然後靠著摺椅深吸了三口氣。並不是有什麼「不宜」的內容再一次勾起了她痛苦的往事,而是電腦中存儲的東西本身作為「旁觀者」行動的新情報太過觸目驚心。而在此之前,她已經確認了自己的判斷——那面內壁上設置了一道暗門。可是,這暗門製作極為精良,或者說先進,至少是她從沒有見識過的。門與牆之間的縫隙十分細小,如不是經過幾番認真摸索的話根本找不到。更讓她緊張的是,暗門上沒有鎖眼與把手,壁櫥內外乃至被隔斷牆一分為二的房間中也找不到任何按鈕或機關,那麼,這暗門要麼是開關安在牆那一側的鄰居家,要麼是用遙控器控制的。
不管怎麼說,這簡約的裡屋給白蛇造成的惶恐已經超過了外面那狼藉的畫室,她恨不得立即跑回愚公的車上,遠遠逃離這該死的帝子佳園。她的確在把現場收拾得盡量沒有破綻的前提下儘快撤出了鄭浩輝的別墅,但出乎在車裡關注著實時畫面的愚公意料的是,她沒有按原計劃溜出小區,而是越過聯排中間的籬笆,朝隔壁的別墅大門摸去。好個丫頭!愚公的心一下子提得老高。
這年頭兒,受一些風傳的言論的渲染,倆大老爺們兒結伴而行也可能引起別人的某種誤會。離開火鍋店前,但丁特意小聲向鄭浩輝解釋,自己從來沒有那方面的企圖。穿過衚衕進了院兒,來到陌生的老平房裡,鄭浩輝又抬起頭看了一會兒天花板,尤其是四個角。當然,這一動作沒有逃過但丁的眼睛。
「以前我以為,北方男人都能喝酒能抽煙呢。」見但丁拿了兩瓶可樂過來,鄭浩輝說。他這話指的是剛才路過衚衕里的小賣部時,他要給但丁買條煙,但丁堅決地拒絕了,說自己不抽煙。「這跟南方人還是北方人關係不大。」但丁將一瓶可樂遞給他,道,「這是個人習慣,要深究的話,應該是跟個人的生活和成長環境聯繫得更密切一點兒。」「哦?那是不是你家裡從小管著你,不讓你沾煙酒呢?」鄭浩輝突兀地問。「這個……」但丁越發詫異,本來想套一套這傢伙的隱私,怎麼他反倒對自己的家庭情況這麼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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