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不平靜的歸途
坐在火車上望著窗外掠過的風景總是一種享受,哪怕現在動車、高鐵速度提得飛快,你的雙眼也會更急切地去捕捉那連綿而又一閃而逝的畫面。
然而你若是閉上眼睛,並把呼吸放平緩,假使你的車廂里沒有人大聲喧嘩,而你的神志也很清醒,那麼你最直接的感受一定來自耳邊持續不絕的「嗡嗡」聲。這是火車帶來的噪音,不過乘車過程中你需要如此集中精力才能體會得到,它還會隨著火車的行進變換節奏,時緊時松,時而洪亮時而低沉,越來越強烈地攪擾著你的心境,直到你被它逼得忍不住把眼睜開。
在有限的乘火車經歷中,商益明通常處於以上所說的第一種狀態。然而今天,在回京的高鐵上,但丁深深地陷在第二種狀態里,只不過他並沒有睜眼。
許多和電影作過這樣的描述:某人一閉上眼,就會回憶起一些痛苦的情景,或是不願再面對的人的音容笑貌。可如果你今天對但丁提起這個,他會焦躁地說:「都是胡扯!」
他也說不清是幾時把眼睛緊緊閉上的,只記得這麼做的原因是自己癱在座位中看著車廂內的其他人,看著他們在身邊做出平日再尋常不過的動作,流露出種種本該是司空見慣的神情。只是今天這些動作和神情顯得格外鮮活,與前天晚上那聲槍響之前鄭浩輝留下的微笑構成的強烈對比使他產生了劇烈的眩暈乃至想要嘔吐的感覺,彷彿他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絲神情所透出的生氣,融合著他們各自言語中所蘊含的活力,如痙攣一般深深地刺激著他的神經,迫使他反覆聯想起那個已經沒有了生命和聲音的人,以至於他索性關上了心靈的窗戶,任由昏暗和噪音統治自己的感官。
前天晚上,開火的警察槍法很准,鄭浩輝的身體和他的螺絲刀一起應聲倒地,而但丁情不自禁地把頭扭了過去,沒有目睹這名嫌疑犯被擊斃的模樣。只是從那一刻開始,他的頭腦完全懵了。接下來警察給他鬆綁,送他到附近的醫院檢查,再帶他前往警局。在這段過程中,除了覺得時間很漫長,警察問了什麼、醫生說了什麼,他一概都沒聽清楚,自然也是一句話都沒有應。警察和醫生對此倒不覺意外,他們相信這個可憐的小夥子是被嚇呆了,不管怎麼說,他比小區禮堂里的那些人可走運多了。
直到走進警局的時候,他終於有些清醒了,因此,謝天謝地,當警察詢問他的身份時,他回答自己是「誠·愛」救助服務中心的志願者,而沒有說成犯規小組的但丁。
「你在本市有親戚朋友嗎?」警察問他。「沒有。老實說,現在我在這兒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警官,如果不需要我協助調查了,我能不能準備回家……我是說,離開這兒,回北京去了?」依慣有的行事方式,但丁會找個借口在警局磨蹭一會兒,哪怕偷聽一下警察們私下的談話,以便收穫些對小組有用的情報。但是這時,他一刻也不願多留,真的想馬上這裡。
「那,我們幫你通知一下你北京的親戚?」警察又問。「哦,這個……」但丁支吾著低下了頭。
「尊敬的各位旅客,我們的列車馬上就要到達終點站——北京南站了……」聽到這配著優美音樂的女聲,但丁總算睜開了眼睛。他整理了一下隨身的東西,低著頭早早走到車廂門口,排在第一個。眼看著火車漸行漸緩,他躊躇了一下,掏出了手機,「在我心中,曾經有一個夢……」沒想到手機在他按鍵之前先響了起來。
與火車傾瀉出的洪大人流混在一起擁出站台,但丁目光獃滯地走向停車場。大火車站的停車場總是像迷宮一般,即使知道自己要坐的車停在哪個編號的車位上,要找到那裡也往往得繞上幾個彎。不過,今天但丁可以免於當無頭蒼蠅,因為接他的人就在迷宮門口等著他。
李芸清穿著一身墨綠色的外衣,雙手插兜站在那兒。但丁遠遠地就在人叢之中看到了她,她正伸著脖子往擁擠的地方張望。看見她的臉,他心情一下子舒暢了許多,但同時也忐忑起來:自己該如何面對她,她又會怎樣對自己?
當但丁走近,李芸清快步走上前,兩人目光一對,接著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雖然還沒開口,但是但丁感受到她的目光中充滿了關切。
「你吃飯了沒有?」李芸清指著旁邊一排的快餐店問,「我帶你先去吃點東西吧?」「不用了芸姐,我……我不餓,我在車上吃過了。」這話有一半是假的,他沒在車上吃飯,不過也真的不餓,因為滿腹都是煩惱。「哦……那好吧。走,咱們上車。」
李芸清的小轎車駛上了馬路。但丁見她的注意力彷彿完全集中在了路況上,便主動說:「芸姐,對不起。」「別這麼說。」李芸清繼續盯著路面,道,「這事的具體情況,警方把能告訴我的都告訴我了。說起來,這是你為了中心而面臨危險,應該是我向你道歉才對。」「不,不用的……我是說,還要麻煩你今天來接我。」「這你就別客氣了。我也能明白你為什麼讓警察聯繫我而不是聯繫你父母——如果他們當時聽到了這件事,得多為你擔心啊!」「哼哼。」但丁輕微地嗤笑了一聲。
「對了,宋大夫怎麼樣了?」但丁又問道。李芸清綳了一下嘴唇,說:「好多了,身體已經基本復原了,但留給他的心理陰影還是很大。」她的聲音有些顫抖。「那一撞太狠了,你說這會不會也是鄭浩輝安排的呢?」「呃,警察怎麼說?」「他們調查了以後說這就是場事故,是小麵包司機酒駕造成的。可是……可是真的就這些嗎?如果沒有你這次的遭遇,我可怎麼也不敢想象鄭浩輝能策劃出一場要了幾十個人的命的謀殺案來啊!現在想想,前些天那幾條轟動的微博應該都是他的宣言,還有那條簡訊。唉,他們事前為什麼不查一查這些線索呢?我也是,幹嘛不把他的簡訊交給警察讓他們去調查呢!」
事實上,作為中心的負責人,不管願不願意,李芸清想到的都要比此刻說出來的更多。警察並沒有告訴她此案的死亡人數,「幾十個人」是上車時但丁悄悄和她說的。現階段這個案子還在調查過程中,一旦調查結束公之於眾,如此大的死亡人數必然引起社會震驚,而兇手曾是中心的救助對象和志願者,即使警方確認他的犯罪行為與中心無關,媒體也難保不會聞風找上門來。屆時中心可能面對什麼樣的輿論壓力,聲譽是否會受到影響,都是未知數。
「我可怎麼也不敢想象鄭浩輝能策劃出一場要了幾十個人的命的謀殺案來啊」,李芸清說到這句話的時候,但丁下意識地「嗯」了一下——他原來也不敢想象,現在則更加堅信不完全是那樣。沒錯,他一心要殺掉他爸爸及其「同類」,也的確這麼幹了,顏料、油畫、空調的溫度和上鎖的禮堂大門當然也都是他的「傑作」。這一系列殘酷的手段步驟連貫且特徵明顯,使人很容易產生鄭浩輝一手導演整起案件的印象。然而但丁在腦中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將這場謀殺像拼圖一樣重組起來時,卻發現目前這張圖上存在著幾處微小的缺口。
當真以為,在火車上但丁閉著眼僅僅是想通過噪音來驅除煩惱嗎?實際從昨晚在下榻處收拾東西時起,他儘管情緒仍在波動,思維已經漸漸活躍起來。他開始對案發當晚的種種情景進行追溯和分析,並把這個作為擺脫原先由此帶來的驚嚇和恐懼的解藥,而漸漸地他從中果真意識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回北京這一路上,他一面接受噪音的洗禮,一面始終讓自己的思路保持運轉,將所有的可疑痕迹打磨得越來越清晰。
這些痕迹或許極易被鄭浩輝令人髮指的行為所遮蔽,但它們卻折射出促使這一謀殺計劃得逞的另外一部分必要伎倆,至於這些伎倆,但丁堅信是不論鄭浩輝有著怎樣出乎人們意料的想法和膽量也無法掌握和運用的。
對此,他已經初步有了自己的判斷,哪怕是在下火車和上李芸清的車的時候,他還在斟酌判斷中的合理與不合理之處。可惜的是他一時無法把一切報知犯規小組的「同事」們,畢竟自己昨天才走出公安局,又屬於涉案人員,難保警方根據辦案的正常習慣對自己抱有懷疑,從而留意自己的通訊。這種時刻即使是發送密碼簡訊,也不免會招致他們的「關注」,縱然自己被當成鄭浩輝同謀的可能性不大,暴露了小組後果可就非常嚴重了。
「芸姐,你知道,我本來請了十天假。」他對李芸清說,「這次回來,我想……」「你先回家休息三天。」李芸清乾脆利落地說道,「中心的事情不必操心,你去之前和回來之後請假的日子,補助照發。」「哦……」但丁覺得沒什麼可說了,便道,「謝謝芸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