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未勝庭前一樹幽
春天碧桃滿枝,櫻唇一般的顏色,灑落在瓦礫、小甬路上,別有一番艷麗纏綿,只等房中人一席白衣書生裝扮,儒雅步出,扇子一打,秀口一吐,風流之至。
她想著想著,也就模糊了那人的樣貌,只覺得好看極了,根本移不開眼去,她一手撫上胸口,那裡燒的灼熱,期盼猶如熱流,一瞬轉遍全身。得不到又如何,她就站在這慢慢想,慢慢看,等歲月蹉跎而去,等他身邊人匆匆來了又散了,等到花白滿頭時,他抬眼間,她依舊在這裡等著,就足已了。
「羽蹊。」耳邊傳來夙恆的聲音,她如夢方醒,左右瞧了瞧,看見他一席玄青色常服,長身玉立於廊下,皎然玉面,精神挺動,風姿特秀。
「昨日曆經地不寧,我憂心至極,卻不得見你,心都要揉碎了,好在你安好無虞……羽蹊,你怎瘦了這般多?」
望著他一雙按捺著思念的雙眸,她走下廊子,朝他福了福身:「給世子殿下請安,殿下隨奴婢這邊來。」
他眸光似水,亦步亦趨地隨她來到廂房后的夾道里,她轉身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你方才說我瘦了,我看你才是,」秦羽蹊一手拉起他的袖子:「我瞧著這袖子做大了,你身邊的人都怎麼當差的?」
他一手握住她:「我自受傷,身子大不如前,好些了就早起練拳練劍,許是勞累了,才瘦下來。」
「病都沒有養好,一意孤行又跑到粟城,活該你受累!」她別過身,心疼道:「你照顧好自己,就是對我最好的交代了,我指望你什麼?不就指望你康健快樂嗎?」
他帶著三分討好的笑:「我曉得我曉得,今後好好照顧自己。」
「你今日怎麼進宮了?」秦羽蹊問道。
「昨日擔心你的安危,借口給殿下請安,在門外足足等了一夜,殿下政事煩憂把我打發了,可我無心回府,就等到今日,殿下走了再來。」他揉捏著她的手:「聖上的身體撐不了多久了,我急著賜婚,怕也要擱置下來,等殿下御極后再作打算吧。」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擱置這件事,等聖上駕鶴西去,守孝三年,她仍能在東宮服侍。
「你會等我到那時嗎?」夙恆看她神遊天外,臉上有幾分無奈,緊了緊交握的雙手,秦羽蹊被他攥的生疼,「嘶」地一聲回過神來。
她張了張嘴:「我……你方才說了什麼?」
夙恆心裡隱隱有幾分擔憂,但是他沒有在意太多:「沒什麼,自言自語罷了,對了羽蹊,我有一事,想徵得你同意。」
「何事?」她一雙晶瑩的眸子望著他,夙恆撓撓頭道:「我私心想幫你打聽當年秦府遭遇的滅門慘案,不知你……願意嗎?」
她心一驚,木然地開了口,聲音越說越小:「你知道……我是罪臣之女,我不知我的父親是被冤枉還是遭人陷害,你若查出結果,我父親是個壞人,你會不會……」
「不會……無論你的父親曾官居何職,之後又遭遇何變故,都與你無關。從今往後,你必須要相信我,即便你是罪臣之女,我們的婚事也不會有人阻撓,反而,羽蹊,我沒有尊貴顯赫的地位,你可願意下嫁於我?」
他認真起來的樣子,少了那分少年意氣,黑溜溜的眸子深淵一般的吸引人,秦羽蹊不忍地別過頭,眼帘垂下,掩藏住自己的心事。
「羽蹊……」夙恆輕輕拉了她一下,秦羽蹊恍惚驚醒,她打量著他小心翼翼的眉眼,喃喃道:「我不在乎你的身份地位,你在我心裡,是夙恆,不是寧親王夙恆。」
她的認真回答,一字一句都如塵煙裊裊落入夙恆的心中,他來不及疑惑她的不在狀態,感動至極地回道:「我夙恆,永遠把秦羽蹊的事當做自己的事去做,你開心,我就舒心,你難過,我會比你更加痛苦。」
她疼惜地望著他,眼眸中光芒微亮。
夙恆看了眼天色,伸手捏住她的雙肩,靜靜一笑:「我走了,你要照顧好自己,下次再見。」
「好。」她回答地乾脆利落,話語中充滿暖意:「我等你再來。」
送走夙恆,秦羽蹊方覺外面寒冷,正巧芳翹端著剛洗凈的茶壺茶盞從門房進來,她上去從芳翹手中接過來:「我記得你這時應該在養心殿當值的。」
芳翹朝她行禮問安后回道:「早起跟著殿下去了一趟,後來因為聖上突發病症,殿下獨自去涵春殿侍疾,打發奴婢回來幫姑姑的忙。」
她點點頭:「既如此,你去尚衣監看一眼,殿下那件玄龍銜珠袞服的熏香熏好沒有?」
芳翹轉身去了尚衣監,秦羽蹊端著木牒走進慈慶宮,大殿里溫暖如春,熏籠里燃著從揚州八百里加急進貢的零陵香,她蓮步輕移至梢間,裡面擺著一張沉香木闊床,床的對面擺放著昭衍的花梨木桌子,她把木牒放置在桌子一旁,走到椅子旁整理桌上散亂的奏章和書信,墨跡未乾,應是一宿未睡,她的手滑到一本奏章上,那上面是夙恆熟悉的字跡,秦羽蹊耐不住好奇,打開來看:「臣寧親王世子求見,千歲千歲千千歲,臣下忽聞地不寧,憂心殿下及宮內安危……」奏章后的落款是夙恆的名字,還有時間,正是昨夜。她心裡一沉,拿著奏章的手冷冰冰的,她麻木地將其合上,疊在左側。
他昨夜回到慈慶宮后,接到夙恆的奏章,梗著脖子扔到一旁不予理睬,讓夙恆帶著他的憂心在外面等了整整一夜,昭衍……你怎生得如此冰冷的心腸!夙恆有何錯處,誠誠懇懇地問安奏章怎麼惹他不痛快了?還是因為她將他拒絕,他不痛快了?
就在她氣悶至極之時,外面傳來一陣疾跑聲,她緊張地收拾了一下桌子,垂手走出來,看見芳翹踉踉蹌蹌地跑到慈慶門前,一手撐著門框呼呼地喘氣,神色倉皇,驚恐不止,她獨身立在玉階前,不好的預感在心底顫顫,她抬了抬手,故作鎮定道:「發生何事?」
芳翹青紫的嘴唇不知是凍得還是駭的,一開一合,吐出五個字:「皇帝駕崩了……」
秦羽蹊踉蹌地往後退了一步,寒毛直豎:「什麼時候的事?!」
「申時!申時!」芳翹嘴巴一扁,頹然地跌坐在地,凄厲地哭喊道:「殿下!殿下該如何傷心啊!」
秦羽蹊捶捶堵著一口氣的胸口,捂住嘴一陣猛咳,喜田從外匆忙跑進,見狀大驚:「這二位是怎麼了!現下可不是難過的時候!姑姑!快去二十四衙門領白幡紙錢!」
她怔怔地抬頭看向喜田,稍顯木然地點點頭,喜田一手將芳翹拉起來,隨著秦羽蹊匆匆離去。
正隆十四年,冬臘月辰時,帝崩於養心殿涵春室,靈柩安置於壽皇殿,二十七天喪期,七日便殯,所有皇子皇孫、皇家貴胄、藩王臣子皆於外廷弔唁齋戒,滿宮盡撒白紙錢,宮人皆披麻戴孝,白幡掛滿宮室,內外廷極盡肅穆莊嚴,宮人忙忙碌碌卻井然有序。玖昭國依舊法,天子喪期不輟朝政,軍國大事,不可停闕。
太子昭衍每日早起升殿,素服縞衣,憔悴悲慟,臣工們見之皆不忍,太子政事後移駕壽皇殿,於大行皇帝梓宮前守孝,日日如此,從不懈怠,以示仁孝。
等秦羽蹊忙的終於能夠雙腳著地的時候,已是三日後,她拖著一身疲憊從尚衣監回來,辦妥了所有宮人的麻衣,一件一件數目整齊,每個宮室都沒落下,一雙繡鞋都磨出了線頭,她一屁股坐上慈慶宮的台階,低下頭摸著自己的小繡鞋,心裡亂麻似的纏繞紛亂。
她身著麻衣,靜靜地坐在冰涼的階上,髮髻上綴著朵白色小茶花,黑髮烏黑鋥亮,面龐蒼白,惹人憐惜。
午門外正舉行頒布遺詔的儀式,昭衍就在那裡接旨,不知道他境地如何?接完遺詔,沒準就要在大行皇帝梓宮前舉行登基儀式,到時九龍袞服一穿,冕冠一戴,英姿勃發,定是俊美非凡的。
潭柘寺的鐘響遙遙傳來,呼應著長安城裡大大小小寺廟裡的鐘響,此起彼伏,震擊著雙耳。一陣寒風送來坤寧宮裡誦經的人聲,隱隱的哭泣夾雜其中,莫不讓人心情沉重。景山上燒了大量的冥器冥錢,黑煙滾滾,遮天蔽日,未曾停歇。
喜田忙完了回慈慶宮,進了慈慶門,看見秦羽蹊失了魂般地坐在階上,他伸手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給姑姑請安,姑姑這兩日勞累了。」
羽蹊回過神,道:「分內之事罷了。」
「奴才方才從德勝門回來,扛梓宮的扛夫正演杠呢,那萬斤的獨龍木上放著一個大海碗,碗里盛滿了水,扛夫們從東走到西,一點水珠兒都不帶灑的,別提多穩當了!」
秦羽蹊看他額頭上的汗密密麻麻地,就掏出自己的帕子給他:「拿去揩揩汗。」
「是!」喜田喜盈盈地接過來,在額頭上擦了擦,小心地收回袖兜里。
他這邊話尾剛落,那邊就聽一陣哭哭啼啼,敏虹累呼呼地帶著一個宮女走進慈慶宮來,遠遠給秦羽蹊見禮,秦羽蹊站起身迎過去:「無事不登三寶殿,她這是怎麼了?」
敏虹一臉為難:「真叫你說對了,你聽我給你念叨念叨,我也是不忍心,被這丫頭哭昏了頭……她哥子,就是在門上當值的,誰知道運氣背被選上去靖陵修御道了,你可幫她拿個主意吧!」
「嘖嘖嘖……」喜田俯首感嘆:「真真是命數不好!此去修陵墓,什麼都看了,什麼都知道了,一條命就算是玉皇大帝給的,也照樣留不得!求姑姑做什麼,毫無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