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不堪芳草思王孫
秦羽蹊瞅著那宮女哭的凄慘,可她別無他法,只得接話道:「天長皇帝遠,上面怎麼安排怎麼來吧,況且這個死差事斷沒有替換的道理,誰會舍一條命替人去死?敏虹,你回去多勸著點,如今大行皇帝梓宮還停在壽皇殿,讓她在這裡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
敏虹應下,大嘆一聲:「我早知是這種結果!」她戳戳那宮女的頭,恨鐵不成鋼道:「都怪你這哥子,平日多少遊手好閒,早些託人鬆鬆關係不就沒事了?罷了罷了!走吧!」
那廂送走敏虹,喜田迎上來:「姑姑,外面冷得很,去殿里,奴才給您倒杯熱茶喝喝。」
她狐疑地看他一眼:「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哪裡話!哪裡話!奴才確實有話要說,但絕對不是求姑姑殺人放火去!」
兩個人進了偏間,喜田從圓桌上拿了茶壺給秦羽蹊滿了杯熱茶:「姑姑先暖暖身子。」
秦羽蹊抱著熱茶杯,挑起眉頭:「說罷,說完我好回去休息。」
「是是是!奴才……奴才晌午去了一趟養心殿,殿下……不不不是陛下,陛下自大行皇帝仙逝,無心餐飯,不眠不休地熬著,奴才規勸無法,想著陛下也許能聽姑姑兩句勸……」
見她垂著頭愈發沉默不言語,喜田忐忑又焦急,搔搔頭道:「姑姑是沒見那日,陛下打頭,領著眾位臣工,從午門舉著酒盞弔唁,三跪九叩至皇極殿,眼淚流了一臉,哭的那叫一個肝腸寸斷,奴才侍候陛下一段時日了,頭回見陛下悲慟至極!百姓說得好,父子連心,偏偏先皇視陛下如手中至寶,打小捧在手心兒里寵大的,先皇這一去,陛下就跟失了主心骨似的,加之身體每況愈下……奴才真擔心……」
喪父之痛!秦羽蹊死死咬住唇瓣,直至口中溢出一絲腥甜,再沒人比她更深切地了解何為喪父之痛了!她伸手扶住胸口,一顆心在黑暗中顫顫發抖,她心疼他,心疼至一時一刻都能感覺到他的誅心之痛,這些痛統統化作這世上最毒的利刃割在她的心口上,除了流出血淚,代替他承擔一二分,她什麼都做不了……
「姑姑……」喜田輕輕喚她。
秦羽蹊猛地抬頭,忍在眼眶的淚水「嘩」地落下,喜田大驚,叩首在地:「奴才死罪惹得姑姑揪心!奴才求姑姑責罰!」
責罰……她睫毛顫了顫,這就是宮廷,她的面色代表了一切,而那時候呢?先皇的宮廷,他的一個面色不愉,被人輕易利用一番,就能輕易地破壞了她整個府家,如今先皇去了,她秦家的舊案如何能夠翻身?指望昭衍嗎?她簡直就在逼著他不忠不孝!
秦羽蹊痛的幾乎窒息,喜田跪在地上只差哭鼻子:「姑姑恕罪……姑姑恕罪……」
「你起來……」她微微喘著氣,不再管喜田,掙扎地站起來往外沖,喜田跪行至她面前攔住,被她一手推開,摔倒在地。
慈慶宮太壓抑,讓她無法呼吸,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
對她而言,這份隱蔽的,蓄勢待發的感情,就是個燙手山芋,捧不得丟不得,生生受著,帶著怨恨和惱悔,來回掙扎不休!
秦羽蹊衝出慈慶宮,一頭撞到行色匆匆的常海,常海「誒喲!」了一聲,正欲發作,一雙眼睛看著秦羽蹊已經是看直了,他急退了幾步,一雙手顫顫巍巍伸起來指著她:「你你……你不是死了嗎?」
「死?」她冷笑著揩去腮邊的淚水,一步一步往前走:「我死了,誰來給你收殮?」
常海大驚失色:「你到底是死是活?!」
「我是死了!來找你索命來!」她目眥欲裂,面孔更加蒼白如雪,只看得常海瑟瑟發抖。
她的牙齒在口中上下打顫:「我今日跟你說明白,你害我一命,就別指望將來好過!你既然知道我是罪臣之女,我也就不怕什麼了!大不了咱們拼個魚死網破!」
常海大口喘息著,定了定神:「你……你沒死?」
秦羽蹊已對他起了殺心,斷然留不得常海苟延殘喘,只待一個時機將他剷除,現下嚇唬嚇唬他,讓他心神不寧也是件好事。
「我死不死,不是你一手能策劃的了的,但你死不死,如今只我說了算!」她怒氣衝冠,一甩袖子,冷眉豎目而去,只留常海在原地兀自順氣兒,半天緩不過神來。
她沿著文華殿的紅牆,一路走得踉踉蹌蹌,怒急攻心,鼻間一股熱流湧來,她用手一抹,指尖具是鮮血,她就地蹲下,拿出帕子捂住鼻子,仰頭獃滯地望著一方天地,天地晦暗不明,陰雲席捲著陰風陣陣而至,薄薄的冬衣不禁寒,渾身上下凍得像冰凌。等鼻血停下,她扶牆站起,片刻的頭暈目眩之後,秦羽蹊走到日晷旁,看了眼時辰,想著此時昭衍應該行完即位禮,在壽皇殿守孝。
她忍不住擔憂他的境況,就地原路返回,往壽皇殿去了。
秦羽蹊到時,在壽皇殿哭殯的是一些皇子公主,她被門侍告知陛下在養心殿更衣,遂順道去御膳房端了一盅冬蟲夏草老鴨湯,去了養心殿。
昭衍此刻正在梢間更衣。
桃木托盤裡,放著翼善冠,烏紗折上巾,雲龍綾羅正黃色常服,旁邊擱置著玉帶與皮靴。統統是尚衣監為他量身製成的新衣,他看著心酸,擺擺手,讓司衣伺候著一件件加身,后套上素服縞衣。
站於銅鏡前的新帝,一雙瞳孔深黑幽暗,觸不至底,兩道斜飛而上的劍眉英挺而盡顯深沉,素衣縞服掩不住頎長的英姿,風姿挺秀,尊貴威儀,一派龍舉雲興的風貌。
幾日不思飲食,任是健碩的身子也不堪其重,昭衍迅速消瘦,面頰蒼白如雪,盡顯一雙眸子明亮更甚。
秦羽蹊進來的時候,輕手輕腳,並未引起他人的注意,她的衣裙劃過門欄,養心殿內順勢飄進一股陌生的香霧,她將葯膳盅放到桌子上,退至一邊垂首恭候,梢間的昭衍聽見外間的聲音,略抬了眸,輕輕一掃,鼻間微微一嗅,眨眼間識出,來者是秦羽蹊。
他輕咳一聲,司衣微微躬身退後,他一手扶住腰帶,整理好,邁著長腿走出去,外間略略明亮,她纖長的身條正站在插著白梅的瓷瓶旁,麻衣下的素裙隨著門外的風輕輕漾起,波浪一般撩人心房,黑髮如幕,一朵白花墜於其上,彷彿星子嵌在夜空之中,於萬千黑暗中的一點微光般的,輕飄飄映入眼帘,帶著白梅的馨香,徐徐滲進身體,讓他忍不住雙手發顫。
「你……」他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此時的他不再是小小的東宮之主,他如今是尊貴的九五之尊,做儲君時不知怎樣才能不驚擾到她,現在則更加焦急無奈。
秦羽蹊垂著頭兩步走上前,一個叩拜下去,嘴裡朗聲念道:「奴婢給陛下請安,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昭衍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他自然願意得到子民的臣服叩拜,但他最不想得到的,是她的祝願。
昭衍單手輕扶,將她微微托起:「起喀。」
「是。」她眉目舒緩,睫毛下黑白分明的瞳孔直直盯著他的腰帶,一副卑躬屈膝的姿態。
昭衍將手收回,背著手走到桌后,正看見上面放著的盅,他隨手掀開看了一眼,搖搖頭又扣上了。
秦羽蹊不忘自己此行的目的,轉身往地上一跪,昭衍被她一嚇,情不自禁地伸著手朝她走了兩步,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兩個人同一抬眸,望著對方。
他的眼腫的像核桃,紅血絲溢在眼角,憔悴的不成人樣,她兀自吞咽了一口唾沫,只把心酸統統吞了下去,方才她看著他的腰帶,心中針扎般的疼痛,腰帶束腰,他的腰卻比玉帶足足小了一號,逝親之痛折煞人,直把他熬成了魂魄。
昭衍先開了口:「朕不餓,不必再浪費吃食了。」
她不易察覺地皺了眉頭:「內心鬱結,胃口不開,自然不餓,奴婢與陛下同心意,哭吊先皇,無心餐飯,直至今日。」
昭衍心中一急:「你不必如此,女子家,不思飲食肯定是生了病痛,朕這就叫方之舟來……」
「陛下!」秦羽蹊耐不住喊他,昭衍一愣,望著她的眼眸中儘是晦暗。
「朕疲乏了,你下去休息吧……」他眉峰微微垂下,雨打芭蕉的頹然樣子,可憐至極,秦羽蹊於心不忍,心生一計,便小心翼翼道:「奴婢尚記得,夏日雨夜,陛下曾肚餓,厭倦了膳房裡珍饈玉食,獨獨喜歡奴婢烤的土豆片,奴婢手藝不好,陛下卻不曾嫌棄,更不怪罪,陛下若同意,奴婢願意再做一次!」
他的手拽緊了衣袖,心中矛盾,半晌,抉擇道:「那就按你說的……」
她眼眸一亮,往前湊了湊,皮賴的樣子:「我們……回東宮?」
昭衍連日來的哀痛微微散去,疑惑道:「東宮?」
她抿著唇,用手撥開散亂的髮絲,微微頷首,沉靜道:「是,奴婢隨著陛下回東宮。」
昭衍只覺整顆心都似飛飄至半空,沉沉浮浮,歡喜又憂愁,他的眸子里映著那張不笑亦是溫柔可人的桃花面,她的規勸與邀請,就像往皸裂的土地里灌澆的清泉水,沁人心脾,溫潤至極。
「回東宮。」他薄薄的唇瓣一開一合,黑眸順著穿堂的風轉向門外,一方天地中,剎那間已是天藍水綠,海河晏晏。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在甬路上,他負手,長而白皙的手疊在一起,麻衣縞服都掩不住那番令人高山仰止的姿態,午後的陽光慢慢攀上挺直的脊背,御花園的桑竹也不及他一分,他貴氣、雍容、清高又內斂,他應是這世上她最想得到的人,卻又是最不敢言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