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交談
從烏亭鎮出來向西走,沒多久就是一個無名小湖,春秋兩季是詩會野炊的熱門地點,而湖中心有一座亭子,暫且稱之為湖心亭。
恰逢春季郊遊的世界,同遊學子呼朋喚友來到這無名小湖湖畔,擺下几案床榻,放滿美酒佳肴瓜果,再邀請有幾分姿色的閨閣千金,一同談笑風生,指點天下。而另一邊則是不少江湖上赫赫有名,但葉文不知道名字的幕僚客卿,佩刀懸劍,孔武有力,似模似樣,兩片區域,涇渭分明。江湖人不屑其浪費時間江畔唱響**花,學子以武人粗鄙俗套為恥。
葉文走到與自己格格不入的武人豪強之間,和頭領模樣的人交談幾句,,就坐上了一葉扁舟,吹著小風飄向湖心亭。早上自己來的時候遇見溫員外溫老的婢女,得知其又邀約下棋,不過地點確實與往常不同。
小船掌桿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的糟老頭子,臉上皺皺巴巴的紋路橫生,帶著一頂蓑公斗笠,無論葉文怎麼搭話都默不作聲。
「原來是個啞巴。」葉文開口試探道,卻沒發現糟老頭子任何反應。十聾九啞,看來是個凄慘的人。十指斷二,且都是大拇指,左耳下垂一刀砍下一個角,沿著疤痕直到左眼,左眼眼神無光,漫無目的,看來不僅是聾啞。
就這麼詭異的安靜著,凄慘糟老頭子不說話,只是拿著船槳悠悠的划,湖面上微風輕漾,畫出點點波紋。半晌,湖心亭可見。亭中頭髮花白老人負手而立,鬍鬚隨風揚起,竟有了絲絲仙風道骨的氣息。溫員外看見葉文登上亭子,也沒在意,依舊不說話,靜靜地看著湖面。
葉文也不打擾,做了個揖,喊了一聲「溫老」后,在一旁坐了下來。你沒禮貌不要緊,我不能沒了素質。
「淳鳳啊,你看看這無名小湖潭面無風鏡未磨,白銀盤裡一青螺,好生美麗呵,就是不知道春風拂過白玉盤,這玉盤下面,有多少魑魅魍魎」。溫員外一反平常和氣質樸的田舍翁的形象,目漏精光,眼中淡淡紫氣瀰漫。
葉文確實陡然一驚,葉淳鳳,父取淳,母賜鳳。淳鳳是自己的字。不過,為什麼。「果然林子大了,誰也不知道藏得是龍是蟲。溫老溫員外,您,到底是誰呢?」葉文目露警惕,右手食指輕輕摩擦鼻翼。
「這些不急,等會慢慢說。」溫員外這才轉過身來,在葉文對面坐下。「老六,麻煩你了。」操船老頭頭微不可見的點了一點,渾濁的右眼麻木不仁,雙手拿起船槳猛的拍向湖面。頓時天地齊黯,湖水,藍天,綠樹在葉文的眼中彷彿都失去了顏色,彈指間又恢復了色彩。而湖面浮現出一層淡淡的紅色,帶著血腥味。
「好了,現在可以說了。」溫員外習以為常的擺擺手,示意葉文不必介意,打開石桌上的餐盒,馬蹄糕、蝦餃、叉燒包、雜糧饅頭、蔥油餅、糯米糍等等,一樣一樣的拿出來。「邊吃邊說,不著急。」說完,自己先拿起一塊馬蹄糕吃起來。吃了一半,就放下了,「老了,吃這些粘牙,以前我很喜歡吃這些,因為少年時候過的窮,後來就喜歡吃甜一點的,總感覺心裡也會甜一些。」笑著說完,卻看見葉文也不動手拿甜點,全身繃緊,警惕這旁邊抽著水煙,慢慢吞吐的蓑公老六,看來之前這個殘疾撐桿老一手船槳上的功夫把葉文嚇著了。
「他姓黃,排行老六,索性就叫黃老六,耳朵聾了,雙手大拇指被截,一門黃道十三劍被廢,左手也練不成,是個可憐人。」溫老看著綽號老六的蓑公說道,「吃吧,文德當初很喜歡吃這些。」眼中流露出懷念,說完又恍然醒悟的一拍自己白髮蒼蒼的腦袋,「看我這記性,叫了我這些年的溫老,都差點忘了你該叫我師公的。」
葉斌,字文德。
「原來是諒師公啊,淳鳳有禮了。」葉文一聽,明白了。溫諒,字受之,葉斌恩師。站起來。莊重的施了一禮,垂手站立在一旁。
「你坐,今天找你來就是聊聊天,不談傷心事。」溫諒溫老和氣的笑著說道。
「好。」葉文答應道。
「你看看那岸邊上的人,文人,武人,以及烏亭鎮的商賈,官員,娼妓,乞丐,包括武朝帝都龍都凌煙閣里的古人,青史留名的大文豪,忠臣義士,奸佞妄臣,想到了什麼?名?利?財,權?又或者是如玉紅顏?都說書中自有顏如玉自有黃金屋,可就是沒讀出來那一流陸地神仙的翩然入世,今個我就想問問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溫員外淡然的問道。
「您叫我來就是為什麼這些問題嗎?還不如問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葉文夾起一枚煎餃。
「說一說而已,你知道當年你父親是怎麼回答我的嗎?你和他可真的不像啊。」沒等葉文問,溫老接著說道,「一個很年輕很讓人熱血沸騰的答案,入朝列於公卿之前,站於王侯之上。再到後來文德遇到強人搶道,衣衫襤褸得回來后,我再問了他一次,他沒有回答,反問我,文武孰強孰弱?老夫沒有回答他,因為我也不知道,老夫讓他自己去找答案,然後他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也位於公卿之上,不過可惜了。我就想知道你的答案是什麼。」
「文德,不錯。」聲音沙啞怪異,說話的人明顯的大舌頭含糊不清,是一旁的蓑公黃老六。
「老六聽不見,但是懂唇語。」溫老笑著解釋道,「說起來,他也算是你父親的師尊」。
「我知道,黃道十三劍,我聽說過。」葉文深吸一口氣,想起自己便宜父親說過一句話,時間殺人第一,當屬黃道,你要學,我可以教你,但殺氣太重,有傷天和,我不建議。
「那麼,我的答案,就是沒有答案,名利權色,我不要,活著,活著就好。我沒有我父親文能治國,武可安邦的志向和能力。這個問題不同人不同答案,不同人也不同命。」
「殫心竭慮求富貴功名,睜眼才知黃粱一夢,你比文德看得透一些。呵呵」溫老笑了一笑,「復興社,兄弟會,有間客棧甚至算上全縷衣,以及我不知道的勢力,這些又是為什麼呢?你本可以很好很舒適的開開心心的活一輩子。」
「復興社,有間客棧與我何關,全縷衣無心之作,兄弟會,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啊?師公。」葉文狡諧的笑道,「至於您說的開開心心的活著,如果是苟活著等死,與死何異。」
「人活一世,到老了,我才明白,能活著,看著那些人死在自己前頭,不也是贏了么?苟活不如早死?說說而已,來我溫府如何,錦衣狐裘,如花美婢,說得俗氣點,吃香喝辣,夠你十輩子的,至於山上那隻養不熟的老狗,老夫還是有幾分薄面的。」溫老正色道。
「師公這說得我都心動了啊,傳世大儒溫家府邸,在這天下皆是儒家門生的時代,還真能夠做一個安享晚年的土皇帝,雖做不到只在一人之下,但也是萬人之上。可惜,我是一個人啊,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人。」葉文挑一挑眉毛。我葉文首先得是一個人,有恩必還,有仇必報。「怎麼說,我父母在下面等著一句對不起啊」。
「那你可知道,這句對不起,有多難說出口?」溫老收起和氣的笑容,虎目圓瞪。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葉文右手托腮,「我不是為了別的什麼,只不過,是我的,我就一定要拿回來,不管是誰,不管早晚。」斬釘截鐵。
「嘩啦」溫老一袖子將石桌上的甜點揮落在地上,放上早早擺在一旁的棋盤,「子曰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既然我勸不了你,那你就再陪我下最後一盤棋吧。」
葉文俯視棋盤,縱橫十九線,三百六十一個交點,黑子一百八十一,白子一百八。
「象棋雖是殺伐簡單,直來直往,令人酣暢淋漓,就如那提劍肆意的江湖,但終究是小道,下的是局勢,而這縱橫十九線的圍棋,雖是簡單黑白兩色,但下的是人心。五年來,我們二人對弈,小老兒我可以稱得上溫不勝的名頭,雖不論你以何種手段,但以奇取勝,勝便是勝了,哪怕是旁門左道,我也從心裡讚歎著。但我也算不得負,你在規矩之外勝利,卻在規矩之內失敗,我則反之。這就如同賭局,不勝不負就是贏了,但我卻以為我算不得真正的贏。」溫老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葉文。
「啊,賭局上正真的贏只有一個,離開賭局,江湖也是如此。」葉文破天荒的開始懷念那個動不動下錯一步就跳腳埋怨自己的那個可愛老頭,「但是,人生不是賭局,離開不得我也不願離開。」葉文持白子下子天元,和溫老對視,沒有絲毫退讓。兩人你落一子,我下一目,三百六十一個交叉點漸漸豐滿起來,兩人中溫老下棋中正平和卻不失凌厲,往往攜著大勢一舉截斷大龍,而葉文則一味的從角落裡尋找生機。
「一味的劍走偏鋒,老天爺不會總是眷顧你,前人的遺饋也不能護佑你一輩子。」溫老再次從棋盤上收走無氣之子。
「中央開花三十目,我輸了。」葉文看著滿盤的黑色,一枚孤零零的白子舉目四望心彷徨。
「你現在知道了么?這盤棋有多難?這句對不起,有多難?」溫老沉著聲音說。
「放眼望去,盡皆敵酋,這盤棋必輸,下不了。」葉文回答道。
「你想通了?」溫老面無表情,語氣中帶著一絲絲的失望。
「切,想通?」葉文不屑,「不會下棋,我還不會掀棋盤么?」說完,手上用力,將桌面上棋盤掀翻。
「那你可知道,有時候,這個棋盤不但掀不掉,反而會斷了你掀棋盤的手,甚至是命,規則不是那麼好打破的。」溫員外緊盯著葉文。
「血灑棋盤,這盤棋不也下不了了,還是我贏了。」葉文面無表情,堅持道。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說什麼。你很好,比葉武和沖兒都要好。」溫老感慨一句。
「還有,你聽說過天行者么?」溫老拿起一塊甜點猶豫了一下,想了想自己的牙,又發下,隨意的說了一句話,葉文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