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置死而後生(2)
「姑娘,您怎麼了?」侍女見她有一絲不對勁,連忙問道。
「你先出去。」她面如土色。
侍女不放心,問:「您真的沒事么?」
「出去,出去!」她幾乎是吼了起來。
侍女見她如此,不敢多說,很快退下。
她呆坐在床上,痴痴地看著某個地方,目光麻木而後茫然。
外面,有陽光射進來,今天應該是個大晴天。
她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自己居然哭了。
淚水一滴一滴落下來,她用力擦掉眼淚,卻把自己的臉頰磨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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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聽了侍女回稟之後,急忙趕了過來。
門敲了幾下,無人回應,他推門而入,就看見織錦呆坐在床上,目光空洞而又麻木。
「織錦,你還好么?」他很快走過來,拉住她的手,關切問道。
他見她不回答,伸手放在她額頭上,想試試她的溫度。
她不抵抗,不猶豫,像是一個呆板的木偶,心緒不知飄到了何處。
他見他如此,更是焦急,連忙吩咐道:「把醫士給我叫過來。」
侍女聞言,很快退下。
「十一——」
他忽然聽見她叫他。
織錦轉過臉來,定定看著他,目中沒有悲喜,只是問道:「你被陛下封為平南王了,是么?」
他怔了下,不清楚這有什麼問題。
「是,昨日使者帶著父皇聖旨過來的。」他說。
她勾了勾嘴角,勉強露出一絲笑意,像是竭力討好,「能不能不要做這個平南王?」
「怎麼了?」他疑惑問道。
「不要做這個平南王好么?我求求你,不要,好么?」她一直很鎮定,努力讓自己鎮定,不要失態,不要哭,可現在,不知怎的,她綳不住,心裡難受得厲害。
「好,等回去之後,我便向父皇請辭,不做這個平南王了。」他雖則不明白她為何忽然如此,仍是努力安慰她。
織錦看著他的眼睛,無比溫柔,可忽然地,她卻搖了搖頭,說:「讓我走吧,我要回去,我根本不應該離開金頂寺,根本不該。」
他一怔,目中露出一絲黯然,勉強笑了笑,說:「回去也好,你能這樣,我才放心。」「不過,就算要走,也多呆幾天把傷養好,等你傷好之後,我會派人送你回去。」他說著,鬆開她的手,直起身子。
「十一——」她皺了下眉,沒有看他,似乎不想,似乎不願。
「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如實回答我,好么?」
他站住了,然後聽到她問他:「在你眼裡,權力是不是很重要?」
她看見,陽光中有細小灰塵在飄蕩,閃著發亮的金光。
他只停頓了一會兒,就給了她回答:「是。」
沒有權力,生命便低賤如螻蟻。這是他十六年生命之中總結出來的最為慘痛的道理。
權力,在他眼中怎麼可能不重要?
織錦聽完,心中最後一絲希望,黯然湮滅。
所以,為了那至高無上的權力,她的十一會變得自私、冷酷、多疑、嗜殺?
她不願看到這些,可卻阻止不了,不能阻止,那就逃避吧。
她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只是一直牽挂著那個被載入既定史冊的人而已。
門被推開,陽光肆無忌憚地照進來。
他站在門前,微微遮住她的光。
「為何忽然要走?你不是說過要陪我走完這一程的么?你不是說你很擔心我的么?難道都是謊言?難道你心裡有的只有袁君孺一人而已?」
而這些,他始終沒有問出來。
何必呢?明就知道的答案,何必要聽她親口說出?
侍女領著醫士匆匆趕來,見平南王黯然離去,不免感到疑惑。
很快催促著醫士進去替織錦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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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過午後,她伏案將神機營的大炮以及鳶箏的組分還有構造憑藉記憶寫下來,然後放入一個信封。她選擇了逃避,卻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他。
就在此時,忽然地,城外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
她很熟悉,這是三軍集結的聲音。難道百越軍又打過來了?
她急忙跑出去,門一打開,就看見門外有一人背對著她,覆手而立。
「你是誰?」她問了句,不知怎的,心跳忽然慢了下來。
那人瞭然,轉過身來。
袁——君——孺!
她身子一僵,五味雜呈,千言萬語盡皆堵在喉嚨里,無話可說。
「織錦。」他微微笑了起來,一如三年前那般溫柔,絲毫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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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下,是十萬百越軍,殺氣騰騰。
王崇從未見過這陣勢,有些驚嚇,連忙問道:「平南王而今兵臨城下,你可有應敵之策啊?」
十一略一皺眉,說:「先下戰書。」
「戰書?人家可有那麼多兵,就等你下戰書再戰么?平南王你這是……」
「召集眾將,議事堂集合。」十一吩咐了句,很快離開。完全無視王崇這個監軍。
傳令官得令,正要離去,這時候,鄭廷陽忽然匆忙跑了過來:「王爺,小姐不見了。」
「什麼?什麼時候?在哪裡?」
鄭廷陽將手上的信遞了過去:「這是小姐房外留下的一封書信,王爺,您看……」
書信大概是從刀口上取下來的,略有些殘破。
他閱過一遍,眉頭皺的更緊了,看過之後,放下書信,已是心急如焚。
鄭廷陽也是一臉焦急,王爺派他還有抽調驍騎營過來作戰,為的就是要保護小姐無恙,要是小姐出了什麼事,讓他怎麼交代。
王崇見此事涉及織錦,按照平南王的心性,一定會立刻親自去找,到時候,這上容城誰來指揮作戰?
「平南王,現在戰爭迫在眉睫,你難道要臨陣脫逃不成?」王崇怒道。
十一看了他一眼,冷聲吩咐道:「鄭廷陽!傳令諸將:此次作戰,本王命馬元忠親自督導。告訴馬元忠,切勿擅自作戰,堅守不出,一切等本王回來,再做打算。若是五日之內,本王尚未回來,便任由他安排。若有消息傳來說本王不幸被百越軍擒拿,告訴他,若真到了那一刻,本王會以身殉國,叫他安心抗敵。」
大義凜然,毫無畏懼。
鄭廷陽聞言,肅然拱手,道:「末將請隨王爺出城!」
「不,神機營沒了你不行。」十一說完,很快下階,離開城頭。
王崇急了起來:「平南王,你……」這一個「你」字,後到來竟成了嘆息。
「王監軍!」聲如洪鐘,鄭廷陽看著王崇,滿臉殺氣。
王崇見狀,倒並不顯得多麼氣短驚詫,淡然一笑,目中露出一絲嘆惋之色,道:「為一女子辜負這滿城軍隊,平南王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他略一停頓,說:「不過,若是論及才智膽識,『氣節』二字,平南王,當之無愧!」
一向唯唯諾諾,慣於阿諛奉承的王崇,似乎在這一刻撕下了偽裝多年的面具,望著那城外十萬雄師,喃喃道:「君君臣臣,你我飽肚聖賢書,竟要為一己私怨而覆了這天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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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救織錦,今晚三更,百越軍中一見。」
這是書信的全部內容。
神機營。
敬軒匆匆趕來,「王爺,百越軍來勢洶洶,您深入敵營,孤身犯險,不智啊!」
他正在準備鞍轡,這個時候,他不能再耽誤一刻。
敬軒按住鞍轡,再三勸道:「王爺,您不能為了一女子,不顧大局啊。」
「讓開!」他冷聲,再說了一遍:「給我讓開!」
面若冰霜,不容置疑,不容拒絕!
敬軒無可奈何,忽然跪倒在地,「王爺,敬軒受端妃之託,照顧王爺至今,而今見王爺以身犯險,若有閃失,敬軒到了地下無顏面對端妃,敢請王爺,賜敬軒一死!」
十一一怔,看著敬軒,只一瞬間,目光便又恢復了一貫的冰冷,一字一頓:「你若要死,本王不會攔著!」
當日母妃死後,是曾將他託付給敬軒。但敬軒是陳創的私生子,這一點在十一得知的那一日便不曾敢忘!
當年陳創將敬軒送入宮中,為的就是幫父皇監視母妃和袁戰的來往,漢光三年,若非敬軒誆騙袁戰說母妃設宴款待其於昭明殿,袁戰豈會毫無防備,於清明門外被伏兵一舉殲滅。
可憐母妃死前還對敬軒如此信賴,將唯一的兒子託付給他。
深仇大恨若此,若非多年來敬軒一直兢兢業業無半點謀反之心,十一豈能容他活到今日?
十一說完,冷聲離開。
敬軒跪地,心中一片寒涼,道:「既如此,敬軒便陪王爺最後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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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越營中,袁君孺覆手而立,靜靜地望著她,似是怎麼也看不夠。
一別三年,滄海桑田。
她芳華依舊,只是眉目間多了一份閑愁。
「你是誰?」
百越營中,她冷聲問他,不悲不喜。
「袁君孺。」他回答她。
「袁君孺是誰?」她再問。
他微微抿唇,道:「織錦心愛之人。」
她冷笑,長嘆一聲,面色坦然:「袁君孺,在三年前就已經死了。」
她不願相信,但還不傻。
袁君孺為何能用鳶箏潛入上容城,為何能出入百越軍營如入無人之境,為何百越軍對他皆以禮相待,為何……他要將她擄走,這些,她都猜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