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一曲長相思(1)
一月之後,洛陽詔獄。
牢房門被打開,這安靜的牢房間便有鎖鏈的聲響傳來,只一會兒,便又恢復了平靜。腳步聲漸行漸近,而後,停了下來。就在這牢房之外,她看見那裡面披頭散髮,身上滿是傷口的人。
「袁君孺。」這三個字,輕輕從口中吐了出來,一字一頓帶著些許的感傷。
那人身子一顫,須臾方才應了一聲:「織錦啊。」
「好久不見。」她蒼白的臉上,勉強露出一絲微笑,像是要調節什麼一般,用她現代人的問候方式,可話一出口,換來的卻是更加濃烈的沉悶。
「是啊,」他嘆了聲,「算來也有三月了吧。」
他看見她懷中抱著的物件,雖則被綢布包裹著,他卻一眼就認出了那把十三弦箏。
「不,不是三個月,而是三年。」
「三年?」他念著這兩個字,不由笑了,「三年未見,今日你我重逢於洛陽,只是再難帶你去城外看那盛世榮光了。」
是啊,盛世榮光,洛陽繁華,不過一片凄傷之地而已。
她心中有所感觸,長長呼出一口氣,笑了笑,說:「今日,為你撫琴一曲,可好?」
牢房門被打開,她盤腿坐在他對面,將十三弦箏平放在腿上。
「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仰頭大笑,須臾,長嘆了聲,說:「箏還是我教你的,不知現在技藝如何,是生疏了還是精進了。」
黑暗幽深的牢房,她獨坐遺世,援琴而鼓。
一曲《長相思》,哀婉悠長,宮商角徵羽,聲聲入耳,忽高忽低,忽緩忽急,無一不叩擊著他的心房。
站在拐角處的平南王遠遠望著這一幕,曲聲傳情,最不能隱瞞人心,他想,他大概明白了什麼。
忽然的,一聲急促之音,十三弦箏,弦斷有一,綿遠悠長。鮮血自之間緩緩流下,落於斷弦,滴在心間。
袁君孺一驚,神色一凜,忽然看向她,迷離的目光漸漸變得柔和起來。
她深深吸了口氣,而後緩緩呼了出來,站了起來,而後將那把匕首從十三弦箏中取了出來,行至他面前將那把匕首放到他身邊。
他看著那把匕首,笑了笑,說:「世間能殺我的人只有一個,織錦而已。」
「我……我……」她渾身僵硬,避過他的目光,說:「我殺不了你。」
他撿起地上的匕首,笑著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將匕首放在她手上,說:「如果當真要死,我希望能死在你的手上。」
她的手被他死死握著,那柄匕首握在她手上正被他引導著漸漸靠近他的心房。
她渾身一顫,掙扎著,目中露出一絲不忍,看著他,說:「我下不了手,我怎麼能殺了你,怎麼可以?」
他笑了,這三年來,再沒有比此刻更為高興的了。
匕首還在手中,她握住那匕首,手一顫,扔了下來,而後像是要逃避什麼一般,遠遠走了開來,望著他,早已是淚眼朦朧。
「我殺不了你,也殺不了任何人。」她說完,便轉身離開。
重重的鎖鏈聲重又迴響在牢房間。
袁君孺將那把十三弦箏捧在懷中,細細撫摸一番,而後擱在腿間,身旁是被她丟下的匕首。
他知道,就算是死,她也希望,他能有自己的選擇。
//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金頂寺內,佛像瀰漫。佛堂之內,有小尼靜敲木魚。
她雙手合十,俯首叩拜大佛。
而此刻,洛陽城,詔獄之內,袁君孺拿著匕首,刺刀正對著胸口。他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默念了句什麼,而後猛地將那匕首連根刺入胸膛。鮮血汩汩流下,落到那十三弦箏上,血染古箏,他再支撐不住,倒了下來,以手撥弦,發出一聲聲清幽哀鳴。
木魚聲斷,她忽然睜開眼睛,仰頭用心凝望大佛,眼角便見了濕意。
「王爺。」小尼行禮。
十一覆手而立,漸漸走了過來,在她身旁的蒲團之上跪了下來,仰望大佛,說:「袁君孺已經死了。」
織錦叩首,說:「我知道了。」
「織錦,隨我回去吧。」
「平南王要我去哪兒?」
「薊州。」
她笑了笑,說:「不。」
「你曾答應過我。」他轉身對著她,望著她的側臉。
她微微一怔,須臾,才說:「就當我食言了吧。」
「你到底在想什麼,織錦?為何兩月不見,你變得如此冷淡?你到底是怎麼了?」
他不解,疑惑,錯愕,驚詫,不明白為什麼她會突然間對他形同路人。
「你我之間,本就該如此,不是么?」她神態淡然,叩首之後,便從蒲團上站了起來。
陽光微微被遮擋住,她迎著光,蒼白的臉上,卻感受不到一絲溫暖。
「不對,當日在昌德宮,你百般維護,我不相信,你對我真是了無牽挂。」他攔住她,定定說道。
「平南王現在功成名就,我對你還能有什麼牽挂?」她頓了一頓,眉頭微皺,說:「若說牽挂,倒真是有一件。平南王今年也到婚配年紀了吧,該找個門當戶對的小姐早日完婚才是。」
他手一僵,望著她仍舊安然的模樣,心中一陣刺痛,她竟要他娶別人?
「你究竟是何意思?」
「我希望平南王早日娶親,還能有什麼意思?」
他看著她,仔細端詳著她的面容,而後忽然打橫將她抱了起來。
她一驚,在他懷中掙扎著:「你放開我,你放開。」
「我告訴你,不日之後我會請求太皇太后賜婚,你不嫁也得嫁。」
「你這是,你這又是何苦呢?」
「過門之前,你入住平南王府,本王親自照看。蕭王那邊本王會打招呼,你別想著逃跑。」他這回來,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卻不知道他這樣做,是要逼死她啊。
//
四月,平南王府,平南大軍,凱旋歸來。
「今日仍舊無事?」織錦聽見門被打開的聲音,料到一定又是十一。
可這次,進來的卻不是十一,而是幾個侍女。
「姑娘,」侍女們面面相覷著笑望著對方,說道:「王爺請您出府一聚。」
「出府?」織錦正伏案寫著什麼,微微一怔,毛筆停了停,說:「去哪兒?」
一個侍女笑著走了出來,說道:「去了您就知道了。」
「告訴他,我不去。」織錦搖頭一笑,蘸了蘸墨水。
侍女見狀,面露難色,而後互相對視了一眼,主意已定,便紛紛走了過去,哀求說道:「王爺說,要我們請不來您的話,軍法伺候呢,姑娘您就行行好,去了吧,啊。」
不等織錦回應,眾女便將她扶了起來,推搡著出了門。
馬車行駛在大街上,窗外的景物翩然而過,侍女們竊竊私語著,笑望著織錦,目中滿是艷羨之色。
織錦被她們看的不自然,勉強問道:「這是要去哪兒?平南王呢?」
侍女剛想開口,便笑著躲了回去,閉口不答。
織錦心裏面更是疑惑了。
馬車最後停留在一片池塘邊上,下了馬車,便看見不遠處有小舟輕搖過來。
船夫說是平南王派來的,她半信半疑,仍是上了船。
小舟輕搖,湖水蕩漾,煞是愜意。
池並不是很寬,很快就到了對岸。
正值晌午,陽光明媚,沛然莫御。
一上岸,便有侍女過來引路。
她仔細端詳著這周圍環境,山水環繞,鳥雀啼鳴,較之映月閣頗有幾分相似,想必也是個園林。
她將織錦引到一間屋子,不一會兒門便被推了開來。
侍女手上捧著一把用綢布包住的物件,進了屋,便笑道:「姑娘,這是王爺吩咐送來的。」
織錦微微一怔,說:「就放在那兒吧。」
「姑娘不看看王爺送了什麼?」
「不用了吧。」她搖了搖頭,說。
侍女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便小心翼翼將物件平放在桌面,解開用來包裹的綢布頂端的抽繩,而後將綢布抽了去,便顯露出一把做工精緻的十三弦箏。
「十三弦箏?」織錦心中一驚,不由念了一句。
就在此時,侍女轉身離開,門外走進來一個男子。
「這幾日閑來無事,在城中尋訪多日才得來的,試一試吧。」十一笑道。
織錦看了眼那十三弦箏,便移開了視線,說:「我不會彈。」
十一皺眉:「當日在蕭王府,那首曲子不是彈得極好?」
她一怔,勉強勾了勾嘴角,說了句「忘了。」便欲離開。
在經過他的時候,卻忽然停了下來,因為他正緊緊握住她的手臂,不容她掙脫。
「我只希望,你能開心。」他的聲音有些低沉。
織錦笑了笑,看著他的側臉,說:「我現在,很開心。」
「是么?」他笑了,呼出一口氣,便將她整個身子都板了過來,定定地看著她,說:「你的心到底在哪裡?」
她被他壓著,緊緊地貼著門框,動彈不得,她想逃開來,卻發現他似是用了狠,怎麼也掙脫不過。
「平南王,你在想什麼?」
他像是自言自語,「袁君孺已經死了,你還對他念念不忘么?為什麼我看不透你?可是宋織錦,到現在你還看不透我的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