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世
西漢末年,君上昏憒,臣下不臣,朝綱不出於廟堂,豪傑並起在江湖,漢高祖劉邦一手打造的漢室江山處在風雨飄搖之中。
滇南某處原始森林,莽莽蒼蒼,墨綠如海,深闊百里方圓,難覓人跡。
兀地,林中響起一片樹枝折斷和四蹄蹬地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不大一會兒,一隻麋鹿撕裂了由高樹和矮喬構織的幕布,從滿目濃綠中跳縱而出。緊隨其後現身的,是三隻鍥而不捨的餓狼。麋鹿慌不擇路,四蹄蹬地,躍過了一道竹子紮成的籬笆。惡狼追至近前,突地停了下來,齊齊仰頭,扇動鼻翼。狼族天生嗅覺靈敏,嗅到的危險氣息暫時抑制了它們對食物的渴望。三隻狼心有不甘,沿籬笆牆迅速分散開來,呈猗角之勢將這片籬笆圍成的圈子包圍了起來。
一座孤零零的蓬木屋,映上了麋鹿驚恐的瞳仁。麋鹿對這從未見過的東西充滿好奇,小心翼翼地一點點靠近。在距離一丈之遙時,鼻翼中飄入一縷屬於人類的氣味,這種氣味讓麋鹿從中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
這隻麋鹿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嗅到這種氣味時,自己的母親死了,連屍身都沒了;第二次嗅到時,自己的伴侶死了,同樣的屍體蹤跡全無。
麋鹿再也不敢停頓,全然不顧在外環伺的惡狼,朝前一個跳躍,越過了籬笆,消失在一片濃綠之中。三隻惡狼伸著腥紅的舌頭,銜尾而追,於是墨綠的幕布上,劃過三條細細的紅色弧線,美麗而詭異。
麋鹿堪堪躍出籬笆牆時,眼角餘光掃到蓬屋前,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十二歲的仇九,正在舉石鎖,口中猶自計數:
「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咚」的一聲,仇九把石鎖摜在地上,長舒一口氣,甩手擦了擦滿臉汗水。一縷濕漉漉的頭髮被仇九抹向髮際,露出了寬闊光潔、貴氣十足的額頭。額頭下兩道劍眉由於疲憊而微微皺起,眼睛卻依然清晰乾淨,炯炯有神。
打小在深山長大的孩子,一般五官模糊,線條粗獷,稍顯愚鈍憨直。這種特徵在仇九的臉上,一點也尋不到。雖然稚氣未脫,卻是鼻如懸膽,眉若遠山,目似朗星,俊美剛毅。只有臉上的肌膚,一如雲南本地特點,略微有些發黑。
每天舉石鎖五十次,這是父親給自己布置的任務。無論父親在不在身邊,仇九執行起來,從來都是不折不扣,包括其它的識文斷字,刀槍器械、排兵布陣等功課。
仇九打小與父親相依為命,從來沒有離開過這片深山老林。對仇九來說,爹爹就是天,就是神,就是一切的一切。爹爹的嚴厲教誨,爹爹的苛刻要求,爹爹所說的,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為自己好。
爹爹說:山外的世界處處兇險,不學得一身本事難以立足。
爹爹說:這個世道,壞人很多,好人很苦。男子漢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就是要鋤強扶弱。如果沒有一身好本事,縱然有心,最終也只能做螻蟻,做莽夫,做懦夫,做不了鬚眉大丈夫。
爹爹還說:男人有保護的天職,護國護家護自己,護親人護朋友護弱小,護良善護正義護真理。若沒有一身好本事,如何盡天職?
爹爹又說:男人有責任,要擔當……。
仇九很懂事,爹爹說的,都記在心裡,所以從來也不曾偷懶耍滑。
每次父親外出,當太陽擦在樹梢頭上,仇九都會全神貫注,豎起耳朵,仔細傾聽林間小道上的動靜。久而久之,那條小道上哪裡有隻愛唱歌的蟋蟀,哪裡又藏著一窩喜歡吱哇亂叫的老鼠,仇九都一清二楚。因為,每當這個時候,外出打獵的父親就會準時滿載而歸,人未至,聲已聞:「九兒,快來瞧瞧,看爹爹帶回甚好吃的來了?」聽到父親爽朗的聲音,仇九就會像離弦箭一般,「嗖嗖」幾個鹿跳就躥到了父親面前,扒扒前面,翻翻後面,語氣歡快:「呀,梅花鹿!哇,兔子!啊,野雞!」仇九最後照例還要察看一下父親的手心,每當發現是空無一物時,不免會稍顯失望。而父親的掌心就會變戲法似的出現一枚鳥蛋,或幾顆山果,或別的新奇玩意兒。故意舉得高高的,逗弄仇九跳著腳使勁夠也夠不著,然後看著兒子漲紅的小臉,哈哈大笑。
這是仇九最開心的時候。
等得心焦,仇九決定加練。一套家傳的劍法只施展了半套,肚子就不爭氣地「咕咕」叫起來。
仇九索性停止了練劍,站在院中側耳細聽,又滿腹狐疑地抬頭看著進出蓬屋的小路。黃昏的落日低過了樹梢,黑暗漸漸籠罩了仇九,卻依然見不到父親的一點影子。這個很不正常,仇九不免有些擔憂。
仇九在心裡預想著父親每次打獵歸來時都會上演的場景:父親高大威猛的身影一出現,仇九就會跑上去迎接。等仇九檢閱獵物完畢,父親就會摞下獵物,高高舉起兒子在原地轉上三圈,再把仇九投擲石塊般遠遠拋起。等仇九一個鷂子翻身站定時,父親早已拖起獵物進了廚房。小半個時辰后,燉肉的香味就會把仇九勾進廚房,吞著口水等著開飯。
黑暗徹底淹沒了仇九小小的身子,父親還沒回來;月亮升起來了,清冷的月光彷彿要把仇九的小心臟冰凍起來,依然見不到父親的影子。
夜梟凄厲的叫聲在林中回蕩,近處蟲鳴啾啾,遠處虎嘯狼吟。一股夜風穿林而過,仇九打了個哆嗦,但依然守在院中不肯回屋。
終於,一陣難以抑制的咳嗽聲響起,一道人影踉蹌著向小屋奔來。仇九憑直覺就知道那是父親回來了,跑著迎了上去。
「爹爹,你這是怎麼了?」月光下,仇九看到父親一手捂著胸口,臉上表情痛苦,嘴角上好像還掛著血跡。
「別說話,回屋!」
昏暗的蓬屋中,父親阻止了仇九點亮松明的舉動,又囑咐仇九到廚房端了些剩菜剩飯。仇九為父親倒了杯熱水,緊挨父親坐在暖炕上。
「孩子,湊合著吃點。今晚不能生火,天亮了爹再為你做口熱乎的。」
仇九沒動筷,心臟突突跳動,目中盈滿關切和擔憂,問道:「爹爹,發生什麼事了?您老人家怎麼會受傷?」
「孩子,咱家的仇人找上門來了,爹被那人當胸打了一掌,仗著地形熟悉,才繞路逃了回來。」
「仇人?!」仇九一頭霧水,爹爹從來也不曾提過呀。好端端的,哪裡冒出來的仇人?
「好孩子,邊吃邊聽爹爹慢慢告訴你。知道為什麼爹爹姓張,而你姓仇嗎?」
仇九懵懵懂懂搖搖頭:「孩兒不知。爹爹,孩兒是你撿來的嗎?怎的跟爹不是一個姓?」
隨即又自問自答:「不可能呀!爹對我這麼好,什麼好吃的都緊著我,又教我識字,又教我練武,雖說嚴了點,可那都是為我好呀!」
「孩子,咱們的的確確是親親的爺倆啊!哎……」
張世卿一聲長嘆,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接著道:「今天若不告訴你,恐怕就再也沒機會了。」
「哎……」張世卿又是長嘆一聲。
爹雖說以前總是愁眉不展,偶爾唉聲嘆氣,但從未像今天這般表現得心事重重。仇九的心揪了一下,隱約意識到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挺了挺小胸膛,似乎要為父親遮風擋雨,又用小胳膊圈住父親的脖子,仰著小臉鄭重地說道:「爹爹,別怕,還有兒子我呢!」
張世卿憐愛地揉揉仇九濃密的頭髮:「好兒子!不愧是我張家的好兒子!九兒呀,你本也是大戶子弟,不該吃這份苦的,都怪爹爹無能,讓你遭了這麼多罪。」
「和爹爹在一起,九兒從沒覺得苦。」
張世卿寬慰地點點頭,接著說道:「想當年,你爺爺是我大漢抗擊匈奴的大將軍,你爹爹在爺爺帳下擔當將軍之職。你母親出身書香門弟,知書達理,溫良賢慧。那時候,我們一大家子的人,多幸福啊!」
張世卿的言詞神態間,緬懷無限,但旋即語氣一凜,變得咬牙切齒:「可恨哇可恨!大司徒汪品浩的狗兒子汪鄭其,覬覦你母親的姿色和咱家的一幅藏寶圖,竟然用假詔騙你爺爺回朝,捏造罪證,將我張家滿門抄斬。你母親不甘受辱,吞金自殺。你爹爹因身在前線,並得好友報信和搭救,才僥倖逃過一劫。那時你尚在襁褓,若不是你的奶媽晉氏演了一出狸貓換太子的戲,用自己兒子的命換下來你的命,咱張家就……就絕後了。」
這段慘痛的往事,十餘年來,張世卿雖一直隱忍不宣,但這胸中塊壘,又何曾片刻釋懷?若不是自忖仇人在側,命將不久,如不再向兒子據實相告,張家滿門血仇從此勢必石沉大海。形格勢禁之下,迫不得己,才不得不向年幼的兒子道來。即便如此,舊事重提,張世卿仍是老淚縱橫,幾乎泣不成聲,但仍強忍著悲痛嗚咽出聲:「爹爹那時本想找他們拚命,但得知你尚在人世后,這才苟且偷生,遠避滇南,帶著你隱居在這深山老林之中。只是沒承想,最終還是被他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