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身世(二)
張世卿悲痛莫名,仇九更加懵怔,腦中嗡嗡作響,如遭重擊,胸上如置巨石,鼓脹憋悶,一切都是那麼不真實,一切都若夢中。遠山的猿啼此起彼伏,這慣常聽得耳中磨痂的聲音彷彿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哭訴,讓仇九遍體生寒,小小的身子向爹爹懷中依偎得更緊一些,爹爹的聲音渾不似往日豪邁爽朗,變得黯啞低沉。
「想當年,你爺爺為官清廉,屢立赫赫戰功,且又同僚相敬,待兵如子,與民無擾,向來官聲頗好,皇帝就曾數次頒旨予以嘉獎。那時候,朝中有三皇叔主持護佑,想要扳倒我張家,卻也絕非易事!這些年來,爹爹每每想起當年之事,總覺得疑竇叢叢,其中頗有些讓人不明白的地方。第一,你爺爺向來低調謹慎,絕少得罪同僚,別說生死大仇,即便小怨小隙的仇人,遍數朝廷,也無一人。但躲在暗處的仇家依然處心積慮,行天譴之事,害我張家滿門,所為何來?第二,張家滿門忠良,世代戍邊守疆,立下大小戰功無數,歷來被聖上倚為漠北屏障,曾親書「良將廉吏」匾額賜於你爺爺。聖上的親叔,也就是當朝大司馬,更是將你爺爺引為知己和心腹,激賞有加。我們張家在當時可謂根深葉茂,比之汪品浩一點也不遑多讓。想要搬倒張家,豈是易與之事?若說僅僅為了他那不成器的兒子覬覦美色和寶藏,汪品浩就膽敢不顧自家前程性命,行險履艱,做下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打死爹也不相信!而且,陷害張家,僅憑狗賊汪司徒一人絕對難以做到。因此爹爹猜想,這背後必定有一個巨大的陰謀,陷害張家的仇人也決非汪賊一人,躲在汪品浩身後的,很可能還有更深的背景。」說到這二條久積於心的疑惑,張世卿言語間似有頗多無奈,「只是這十幾年來,爹爹幾次欲出山,調查陷害我張家的仇人,但又擔心暴露你我父子行蹤,導致被仇家斬草除根,所以一直未敢有所動作。」
「為了銘記張家的血海深仇,爹給你取了『仇九』這個名字,仇人盡誅!『仇』就是九,你也才可恢復張姓。」
「兒啊!張家的冤讎,爹要你一個個報,一件件伸!你、能、做、到、嗎?!」最後五個字,張世卿聲色俱厲,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中崩出。
屋內漆黑如墨,屋外梟啼狼哭,說不盡的悲苦凄涼,道不完的愁雲慘霧。仇九徹底懵了,小臉上淚跡斑駁,搖著爹爹的胳膊:「爹爹爹爹,你嚇九兒呢吧?快說呀,快說呀,說這些都是你編出來嚇唬兒子玩的!」
張世卿狠了狠心,一把將兒子從懷裡拽起來,雙手舉著往炕上一蹲,讓仇九面對自己。一字一頓,幾近咬碎鋼牙:「什麼時候,仇人得誅!冤讎得報!什麼時候你再姓張!爹再問你一遍,能做到嗎?!」
「不許哭!你要是張家的好兒子就不許哭!」
家仇如山,壓向一個十二歲孩子的肩頭,的確太重了些。意識到這點,張世卿語氣緩和了一些:「兒呀!當年張家上上下下百多口人啊,被盡數屠戮。此仇此冤,比山高,比海深!只怪爹爹本事不濟,如今又被仇家追殺,敵在暗,我在明,想要報仇,如同做夢!好在仇人並不知道我張家一脈尚存,而且爹觀你根骨奇正,聰慧過人,天賦極高,若勤加修鍊,將來定然會有一番成就。現如今,張家大仇,就只能靠苦命的孩兒了。」
「兒呀!那些仇家,一個個位高爵顯,權傾朝野,其爪牙也是一幫武功強橫之徒,想要報仇,實是難如登天。讓吾兒來背負這副擔子,爹心疼得,心都要滴出血來呀!可是,張家滿門,百多口人飲恨而終,如此血仇,又怎可不報?!」
「爹爹放心,九兒向您老發誓:一定會一個個手刃仇人,一件件為張家昭雪!」聽爹爹說了這麼多,仇九最初的震驚與茫然已經被滿腔的仇恨所取代,眼中已沒有一滴眼淚,只有一種決然。
「好兒子!小小年紀,真是難為你了。」
父子倆說了這麼久的話,張世卿看似已無大礙,下炕到廚房又取了些之前吃剩下的兔肉、蛇肉、野茹、山菌等下酒菜,又指揮著仇九端來一壇酒,摸黑擺上盤盞叉筷。
「來,好兒子,給爹爹滿上,你也倒上,咱爺倆今天好好喝一杯。」
張世卿估計,仇家既然近身,就像獵犬嗅到了獵物,輕易絕不會鬆口,自己定然時日無多。以前,張世卿對仇九管束很嚴,從不允許仇九沾一滴酒。今天眼瞅著訣別在即,也就破了例。
「這第一杯酒,敬張家的列祖列宗。」張世卿把一杯酒緩緩灑在地上,又招呼仇九,「兒子,咱爺倆干一個!」
長這麼大,仇九第一次喝酒,一口酒下肚,仇九隻覺得嗓子像著了火,咳嗽連連,可依然倔強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這第二杯酒,願張家的烈祖烈宗,保佑九兒替張家血仇得報,沉冤得雪。」
「這第三杯酒,張世卿不孝啊!不孝子張世卿向張家的列祖列宗們賠罪了!」
三杯酒下肚,張世卿停杯不飲,從炕桌下的暗格中抽出一張羊皮紙,鄭重地塞到仇九的手上:「兒子,拿著!這就是汪賊覬覦的那張藏寶圖。幸虧當年爹爹隨著帶著,準備在戰事的空閑去尋寶的,才沒有被汪賊掠奪去。」
黑暗中,仇九手摸上去,感知大概是一張成人巴掌大小的羊皮紙。
「說起這半幅藏寶圖,卻也有些來歷。那時候你爺爺正在漠北與匈奴打仗,突有一位蒙面高人來訪。那人並未要人通報,而是接連以點穴功夫制住了九道崗哨,單槍匹馬直闖中軍大帳,將藏寶圖呈交給你爺爺。贈寶之時,來人自稱『護寶人』,並且鄭重言明,此寶藏只可用於對匈奴作戰的軍資,不得另作他用。據那『護寶人』講,他從父輩手中得此寶圖后,按照父親遺囑,守護此寶長達幾十年。幾十年來,觀察過多位帶兵與匈奴作戰的將軍,皆覺得所遇非人。直到你爺爺出現,他才決定將寶藏相贈。『護寶人』言完飄身而出,一路行還一路歌吟道:『楚時明月漢時升,前朝舊事休再問。江南煙柳塞外雪,九洲焉可付胡塵?』那人退走時,爹得到訊息,正在趕往中軍大帳的路上,離著還有一二里地,就聽到這四句歌吟。那『護寶人』的聲音,清越悠揚,中氣十足,即便當時爹距離尚遠,猶清晰可聞。等爹爹趕到時,那人早已遠颺,杳無蹤跡。而那九道崗哨,也已被那人離開時順手解了穴道。當時地上積雪盈尺,爹沿著那人離去的方向查看,竟找不到一枚足印。當真是來也瀟洒,去也瀟洒,真高人也!」
「來也瀟洒,去也瀟洒」。這八個字,入得仇九耳中,只覺得心潮澎湃,無限景仰。
「你爺爺將這半幅圖轉交於爹爹,囑咐得閑時,按圖索驥,將寶藏取出,以助軍資。九兒,此圖現轉交你手,所有寶藏不得違背贈寶人初衷,只能充作對匈奴作戰的軍資,你可要記好了!」
「孩兒謹尊父命!」
「漠北軍中,有很多與爹爹過命的好兄弟,將來你可以去找他們,尋求幫助。爹爹把這些好兄弟的名字記在了藏寶圖的背面。」
「爹爹,藏寶圖事關機密,知者甚少,那又是何人透出消息,以致引來汪家覬覦的?」
「好兒子,小小年紀,難得你慮事如此縝密,爹甚感心慰!這透出消息的人,定與我張家冤案脫不了干係,找到他至關重要。可是,儘管爹爹翻來覆去思想了無數遍,仍是毫無頭緒。」
「爹爹,以孩兒看來,爺爺、爹爹和那個『護寶人』絕不會透露藏寶圖的存在。這也就是說,知道有這張藏寶圖的,應該不止你們三個才對。」
「除了九兒所說的三人,知道這張藏寶圖的,的確還有其人,但那是爹的九個過命兄弟,爹爹絕對相信他們。」
「兒子也相信九位叔叔不會做出這種背信棄義的事情,但隔牆有耳,卻難保不會在叔叔們悄悄議論此事時,被有心人聽到。」
張世卿一拍腦袋:「哎呀,爹真是糊塗的緊,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層?若早知道,也可從爹和其他九兄弟身邊的親兵近衛查起,或許早已查到了線索。」旋即自嘲道,「爹爹白活了幾十年,慮事竟然不及吾兒一個幼學少年,慚愧啊慚愧!」
得到誇讚,仇九臉上發燙,心裡卻也很高興:「爹爹厲害著呢,孩兒有您老一半本事就知足了。」
「本事」二字戳到了張世卿一直以來糾結難解的心思上。早在仇九五六歲時,張世卿就打算送仇九或武當,或少林,或天山,去投師學藝。可一來擔心兒子的安全,二來也實在是親情難捨,所以就耽擱下來,眨眼之間,仇九已經十二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