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流氓

第3章 流氓

老南明候人過中年便嚴肅克己,謹慎多疑,也不知是不是中年時期壓抑的,等到老得再也沒法端著木棍揍左陽的時候,反而有點返老還童的樣子。老夫人倒是很淡定,說他爺爺年輕的時候是個混蛋二流子,後來建功立業不得不開始學會裝逼,裝了這麼多年,在自家兒孫面前都端著架子,老了開始有些糊塗,自然開始端不住,年輕時候的樣子就冒出來了。

就在他剛開始糊塗犯渾,家裡人對於他老年微痴獃徵兆,一天一個花樣早就習慣的時候,北千秋附身了。或許是哪個深夜裡,年輕時打仗導致老年病痛纏身的老南明王,在無人所知的夜晚悄悄死去,而北千秋的魂魄就用了這副身子。

左陽以及全家大部分人都沒有懷疑過老南明王完全變成別人一事,而北千秋對左陽一家了解的事無巨細,幾乎未曾露過破綻,也讓人無法懷疑。

那時候還年輕稚嫩的左陽與北千秋的第一次見面,註定了今日倆人說話非蹭死對方不可的結局。

他愣了愣:「小黃書?」

北千秋一臉嫌棄,那張老臉上的褶子都氣的抖了抖:「怪不得你娘急著給你找媳婦,不開竅的小子!就是一男一女光著身子滾在一起『嗯嗯啊啊』的畫本,有沒有?!」

或許是北千秋用他爺爺的身子,那嗯嗯啊啊兩聲叫的太生動形象,左陽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他在宮中呆了五年,軍營中混跡兩年,除了小心翼翼過日子就是打仗,哪裡懂這些。年輕的左陽耳朵一下子就紅了:「我……我沒有那東西!爺爺——你……」

爺爺啊奶奶還沒走,而且身子硬朗打您八個都不費勁,您都這個身子還浪?

北千秋一臉嫌棄的看著他,坐在床腳不走了:「你可有個妾室什麼的?下回實戰的時候,叫著我,爺……爺我搬個凳子做你們窗戶外頭聽一聽也過過癮。」北千秋那時候自稱爺爺,也沒現在這麼順口。

……左陽都被這老傢伙弄得忘了自己為何感傷了。

「唉,您說說你,一看就知道偷偷抹眼淚了。爺爺我都沒有傷感,你可知道每天早上就聽著那堆丫鬟尖聲在那裡喊『老爺子你怎麼又尿了』『老爺子手抖了熱湯撒襠上了』『老爺子您別站著尿了,我幫您拿著夜壺』,我這行將就木的才應該哭呢。」說著這一連串的話,北千秋頂著這身子,已經喘的不行。

他倒下來往左陽的榻上一趟,伸手往裡推了推:「孫子,滾一點,給爺爺讓點位置,媽了個蛋,年紀大了,啃個雞腿都累得腰疼。」

左陽跟這老爺子其實並不算太親,因為老南明王在他小時候太過嚴厲,左陽並沒和他太過親密,可這會兒爺爺要躺,他怎麼能不讓,一偏身子,他爺爺就擠了過來。明明說話都要抖三抖,搶床位上,這爺爺使出了年輕時候打仗的蠻力來,把左陽這個病人擠得半個身子都快趴在窗台上了。這老頭子倒是一攤手,悠閑的躺著。

「這榻真舒服。你娘真是的,光想著兒子,也不知道孝敬老子。連點帶油花的都不給吃。」他爺爺嘟囔著,從衣袖裡拿出個雞腿,慢條斯理的啃著,不但衣袖裡滿是油跡,甚至吃完了還拿左陽的床帳擦嘴。左陽嫌棄的直翻白眼,卻謹記著孝道,給他爺爺端了碗茶。

等到這老爺子吃飽喝足了,緩緩舒了一口氣:「唉,以前我就幻想著有了錢,不管我老成什麼樣子,身邊躺著一個小美男。給我捏捏後背,做做大保健。唉……現在也算是某種意義上實現了。」

左陽心中不禁問,難道不是要美女?年紀大了老爺子反而覺醒了什麼糟糕的趣味?

過了好一會兒,北千秋喘著氣兒說道:「你這孩子別急,我看著你之前抹眼淚了。腿傷沒有治不好的,老夫有箇舊友,回頭叫他來給你治,保准好。」

左陽悶悶的應了一聲。

「你別不信我的,爺爺年輕的時候江湖上的朋友遍天下,只是老夫落難了,也看著這幫兔崽子只是圍觀而已。不過現在爺爺有錢了,只要有錢沒有辦不妥的事兒!」北千秋說道。

落難還圍觀的叫什麼毛線朋友……左陽心中忍不住。

「乖孩子,叫聲爺爺我來聽聽。」北千秋說道。

「爺爺。」左陽毫不猶豫。

那邊沉默了好久,忽然傳來一陣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左陽你丫也有叫老子爺爺這一天!嗝——嗚嗚啊啊!」

左陽猛然撐著傷腿翻下床,猛推在床邊翻著白眼抽搐吐白沫的爺爺。「來人啊!老爺子犯病了!老爺子犯病了!快來人啊!爺爺你是不是被雞腿肉卡著了!爺爺!」

想著以前的事兒,左陽反倒忽然又怒又好像沒那麼怒了,他有點想笑。也唯有北千秋會那般大膽,他到現在還記著那傢伙看也不看他的腿,就說一定能治好的自信樣子。

然而北千秋也的確找人治好了他的腿……若是沒有他,也沒有現在能騎馬作戰,走路時英挺俊朗絲毫不讓別人看出有過半分腿疾的左陽。

就在這次雞腿事件沒多久,北千秋依然過著喝茶打屁,吃著油膩食物,每日不曾運動的瀟洒日子。惠安長公主有些看不下去,老是這般吃喝,對身體也是極其不好的,便合著家裡幾口子人一起勸說他稍微鍛煉一下。老爺子也不像以前那般清晨練劍,而是滿臉不高興的繞著院子走步。

走步就走步吧,雖然懶了點,但想著年紀也大了,練劍莫再閃著腰,這好歹比吃完就往榻上一歇,撒尿都懶得自己脫褲子好啊。

每日清晨北千秋就起來晃著扇子走步,走完了整個王府的一大圈,老胳膊老腿晃蕩差不多了,也就到了時辰叫左陽起床了。他真跟這是自個兒家似的闖進左陽屋裡頭,將閑出鳥來又無所事事的左陽從床上拔起來,指揮著丫鬟換衣,然後就拉著一瘸一拐的左陽走步。

看起來是多麼爺孫同樂家庭和諧的一幕啊。

當年跟在老爺子身後的左陽還感慨著,多年不曾和家人團聚,如今老爺子還待他這般親密。

如今他只想抽死天真的自己。

這麼晃蕩了幾些日子,北千秋領來了一個男子。

左陽見到這個男子的時候,其母惠安也坐在主屋裡,北千秋坐在主座上,那人坐在右首。年紀看起來約莫二十七八,皮膚蒼白,嘴唇微微發紫,兩眼下青灰,面無表情垂著眼,五官俊朗精緻至極,可似乎被病痛折磨的沒了幾分英氣,縱然這樣也覺得氣勢逼人。

長發披肩只束髮尾,墨綠色麻衣披身,內里穿著個淺青色寬袖長衣,手指交握在寬袖下,修長的指節彷彿是半透明般,身量比左陽還要高些。

惠安倒是面上大喜:「爹倒是何處請來的神仙,我托許多宮人打探消息,也未曾尋到過曲先生。」

北千秋裝模作樣點頭,只說:「老夫活了幾十年,倒也有些人脈。曲先生也有些年不曾出山了。」

「是了,最早聽聞曲先生,還是皇上初登基時身患急症,得蒙曲先生搭救。」惠安畢竟愛子心切,看到了這位自是覺得左陽的腿必定是能治好的。「也有七年未見過曲先生了罷,上次見還是在內司姑姑府里。」

「不必稱先生,單名若,叫曲若便是。」曲若轉過臉來看向左陽,卻並不是看他的腿,而是表情沉沉的盯著那張臉,帶著涼意的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一圈后,才幽幽道:「治腿一事,還需要些時間,勞煩王爺備間房給曲某。」

左陽讓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曲若與老爺子說話倒是有幾分熟悉,對他卻並不客氣。

接連幾日便是治腿,曲若期間幾乎不和左陽說話,有些必要的話,也盡量讓丫鬟傳達,他甚至眼神都不再往左陽的臉上多看一眼。治腿雖痛苦,左陽倒是也安心。

皇上登基時不過十七八歲,身患惡疾太醫束手無策,宮人中有人請來了曲若。曲若在江湖上並無名號,卻也是那宮中之人以性命擔保,另皇上病情惡化至極,才讓曲若入宮行醫。不過幾日便救回了這條命,曲若之名在長安世族之間也是如雷貫耳,只可惜皇上想要封賞,也沒能機會賞他,隱姓埋名雲遊四處,也不知他究竟住在哪裡。

這樣一個人,左陽自然信任。

可治腿實在太過痛苦,北千秋本來一直沒有來看過他,有一日路過屋門口,聽見了他的慘叫,實在是忍不住走進屋裡來了。

屋內滿是藥味,曲若挽袖正在抄寫方子,迎在窗戶邊唯一一抹光上。

「你來做什麼?」曲若反倒一臉不客氣:「還怕我治不好不成?」

北千秋有幾分怕他,悻悻道:「怎麼會呢,這小子打小不經疼,以前練武的時候,刮破點皮,都只在人前裝著沒事兒,回去竟自個抹淚,你這麼要重新打斷他的腿,哪裡受得了。」

「受不了你來治。」曲若挽著袖子露出一截白皙手臂,冷冷扯了一下嘴角:「瞧你那心疼孫子的樣兒!」

北千秋笑了笑也不辯解,走到左陽床前頭來掀開床簾,疼的滿頭是汗神志昏沉的左陽費盡的抬眼看他。北千秋從那裝過雞腿兒的袖口裡拿出了一個小瓶,伸手倒了一粒,給左陽塞進嘴裡。

病痛中的左陽乖乖張口咽了下去,沒什麼味兒,有點像冰糖,但是顏色挺好看的,瓶內裝著紅紅綠綠的糖丸子,像是姑娘家吃的東西。

「這是以前爺……爺爺發病的時候,曲若給配的藥丸,說是吃下去就不那麼疼了。」北千秋假意哄他。曲若冷笑一聲。

左陽心裡也大概知道不過是糖,卻含著那糖丸點了點頭。

他有幾分想昏睡過去,北千秋伸手摸了一把他額頭,道:「你且放心就是。疼就受著點,總比跛了腿娶不到媳婦強。」

左陽沒力氣回答他,北千秋收手放下床簾,只是對曲若低聲說了些什麼,曲若又是一陣冷笑不言。

之後治病期間,北千秋再沒去陪他,皇上委派他父親與右散騎常侍過問淮北河道私稅一事,這事本不該叫南明王去做,可皇上只說是此事有其他幾個同姓親王插手,若不是南明王,恐壓不住下頭氣焰。

這事兒背後牽連眾多,連接幾日左安明都與老爺子在書房中商量,那幾日老爺子也完全不像幾天前再犯糊塗,倒是深沉的很。左陽治病,並不知這二人商量了些什麼,卻看左安明出屋時,卻是一臉從容篤定,只怕是老爺子說了些什麼,讓他覺得勝券在握。

然而這事兒並沒有像左安明覺得那般好辦,這一去幾個月,再回來的時候等到的事態讓左家有些發慌。

左陽想到那個指揮著他父親行事,影響著一家人的人是北千秋,忍不住脊背發涼。

「郡王!郡王——」也只有水雲敢在左陽耳邊這般大聲喊,左陽從睡夢中醒來,煩躁的按了一下水雲的腦袋。

「府中來的信。」水雲遞上信來。

左陽剛睡醒,他行為上還有幾分少年氣,只是不顯露在他人前,只撐著車壁伸了伸懶腰,揉著一隻眼睛看信。

「可是老夫人的?」

「嗯,她這幾日又要離家,差不多我也快回去了,倒是無所謂,旁的也都是些瑣碎事,你倒是來了點消息就問的勤。」左陽將信放在了桌上。水雲只傻笑不說話,過一會兒車顛簸了一下,剛剛被左陽弄的差點散架的桌子又塌了條腿,茶盞信件全落到了地上。

左陽打起了瞌睡,水雲連忙俯身去撿。茶杯收拾整齊,信件卻在指尖上微微瞟了一眼。

老夫人寫道郡王妃李氏這些年身子一直不好,前些日子發了病,昏沉的厲害只怕是要去了,這幾日還好醒過來只用藥吊著。身子眼見著是不大好了,能活幾日是幾日的樣子。

水雲從不知道兩年前左陽迎娶的郡王妃李氏身子這般不好了,左陽也未曾說過。

兩年前皇上賜婚,與李氏成婚當日,左陽得知北千秋在長安郊外的消息,連交杯酒都沒喝完,就連忙帶軍出城,卻撲了個空。之後便是來來回回的往江寧洛陽跑,也沒見過李氏幾面。

婚後不久,李氏家中犯事,父母不必說,家中幾個兄弟死在大牢中,姊妹們也多有落了賤籍,唯有李氏既已嫁人,不必追究。可李氏日日以淚洗面,逐漸消沉,恐是那之後身子才不好的。

左陽看了這封信,也沒在嘴上提起李氏,竟涼薄到這般無所謂,水雲也忍不住心中感嘆。

而那頭,棋玉正一邊掉眼淚,一邊給自家少奶奶剝瓜子。

北千秋遍布血絲,臉頰酡紅,額上全是汗,身上裹著黛色薄襖子,抱著膝愣愣的看著棋玉剝瓜子的手。

「夫人,剝好了一碟。」棋玉聲音都是抖的,少奶奶的樣子看起來彷彿隨時都能昏過去,卻仍要坐在廊下。

北千秋拿過來,全倒進嘴裡咽下去,放在小桌上:「再剝點。」

「今日的葯先喝過罷——」棋玉從幾個丫鬟手中接過葯來遞給北千秋,北千秋似乎手上沒力氣去接,跟個貓兒似的湊過頭去聞,笑了笑:「今兒我還能活一天,看來是不打算弄死我了。」

「什麼?」

棋玉還沒說完,北千秋便一口而盡,扶著欄杆站了起來:「領我回去躺一躺吧。」

「夫人,早就說要躺著便是!您可別再把死字兒掛嘴上了!」棋玉連忙去扶,可北千秋已經高燒了幾日,不見下了溫度,她心裡滿是不好的預感。

「看我這還未必能活到明日呢。」北千秋冷笑:「叫人備些菜,做精緻些才好,我倒是這幾天熬的餓了。」

棋玉連忙點頭,這幾日少奶奶痛楚的彷彿到了極點,連路也走不了,本以為多番要昏過去,卻死死抓著枕頭強撐著。大夫來看只說是要不行,卻也撐到了今日,都不得不稱讚少奶奶的骨氣。可棋玉卻知道……少奶奶並不是那麼能強撐的人。

等她吩咐小廚房把飯都做好了,叫人端進屋裡,卻看著少奶奶面色慘白,手裡死死拽著床帳——

「夫人!」

北千秋睜著雙眼,似乎卻連轉動眼珠子的力氣都沒了,下人連忙拿了金箔來,放到鼻前,卻看著金箔飄動還是有氣息的。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著她從嗓子里發出一聲細微的聲音。

棋玉已經嚇哭了。北千秋靠著軟枕,聲音輕的要聽不見了:「我不想死……我死……夠了,死的都噁心了……」

「家中依然夠苦了,老天爺為何還要奪了夫人的命去……棋玉當真是不甘心!夫人吃的苦還不夠多麼?!」棋玉伏在床邊,緊緊抓著北千秋的手。

「呵,老天爺……還沒那麼大本事,奪了我的命去。」北千秋聲音微喘:「不能……總讓老夫吃苦,好不容易……有錢一回,漂亮一回……真真死不得……」

棋玉只當她是燒糊塗了,便哭的更厲害。

北千秋也讓她這淚染上了幾分悲傷——她怎麼有個這麼蠢的丫鬟,連大夫都不知道先請過來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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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再再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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