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逢
「怎麼要在這等地方留?」谷銘站在陰涼下,伸出手指去戳同樣和他乘涼的水雲。水雲被他尖尖指尖戳的疼,想著這男人連指甲都修的齊整,心裡一陣惡寒,呸了一口道:「就你閑事兒多!」
「我可不經曬,老家整日山霧我都少見得太陽。」谷銘蹲在樹邊,不耐煩的扇著風。
「郡王去祭拜舊人,總要一會兒的。」水雲往外邁了一步,離他遠了些。
「舊人?老相好?」谷銘眼睛都亮了。
「怎可能——!是郡王幼時的救命恩人。」水雲說了一句便不願多說了,谷銘興起兩眼期盼的望著他,不斷去拽他袖子,水雲讓他煩的不行,可陰涼地兒就這麼大點,也不能跑出去吧。
他無奈蹲下來,低聲道:「我是聽家裡老掌事說的。郡王幼時住在江寧,後來大了就要回長安,會長安路上恰逢淮水周邊又是連綿驟雨,本來這邊就老犯水災,長公主帶著年幼時候的郡王也困在了這邊。郡王發了急症無人醫治,幸好一同滯留的旅人難民中有位是千山上的道姑。」
谷銘聽得起勁:「而後呢!」這種忠實的聽眾在水雲當書僮的這麼些年並不多見,他忍不住有幾分得意。
「那道姑雖不精通醫術卻也懂些醫理,身上又有仙丹。那仙丹也不多,道姑不但給了郡王爺一顆,還照料了幾日。郡王才五歲,得了那樣的急症竟然也好了過來,不得不說是那道姑身有仙氣。道姑不但治好了郡王,還替郡王看了前程,說郡王雖富貴卻前途坎坷,唯有謹小慎微心懷善念才得富貴安寧,如今看來倒是都不錯……郡王倒是前途坎坷了些。」
谷銘一聽什麼仙丹,一個女道士還兼備江湖術士只能算起了命只想笑尿。他一個嶺南人自然不明白中原人為何信這些,水雲知道他是苗家出來的泥腿子,也懶得跟他解釋千山是何等的名門正派。
「後來那女道士說有急事前去長安,長公主便薦了條近路,說是少些流匪能走得快些。那道姑武功過人自然不怕流匪,可估摸想著趕時間也從那條道走了。長公主想等著郡王身子好些再走,這頭還沒出發,就聽人說她薦的那條山路因大雨塌了山石,壓死了不少抄近路的旅人——」
「長公主再叫人打聽那道姑卻也沒了消息,去長安也未曾聽人說這道姑,只怕是死在了那路上。長公主自然覺得是自個兒好心害死了人家救命恩人,就命人在這淮水邊修了個碑,左家人但凡路過,都要去拜上一拜的。救得是郡王,他自然要好好拜一下。」水雲嘴裡叼了片草葉說道。
「真會找地方,淮水邊老是水災也沒人管,算是最亂的一片兒地了,在這兒弄個碑豈不要回迴路過都經過這條一路流匪的路。」連谷銘也知道這處多是流匪。
水雲哼哼了兩聲不說話,谷銘掃視那十幾個侍衛,也知道雖然不能贏了一幫子草莽流匪,倒也不能讓人劫了去。過了沒一會兒,一身玄衣的左陽從樹林中走出來,剛剛手裡拿著的些貢品已然不在了。他有點奇怪的看著蹲在一塊拉拉扯扯說話的谷銘和水雲,便登上馬車去。
水雲讓左陽那一眼瞧得老不舒服,搞得跟他和谷銘多熟悉似的,冷哼一聲甩開袖子快步跑上馬車。
谷銘就是腦子缺跟筋的,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迷迷瞪瞪的也跟著上路了。
這條路走出去也沒多遠便是個莊子,這莊子里老是受到附近山頭流匪的騷擾,過得豈止不太平,大多的人都搬走了,遠遠看過去,空下來的莊子似乎隨時都能讓人一把火燒了。左陽也沒掀開車簾,這十來年天下不太平,這種事兒太多了,便不想看了。
反倒是谷銘騎在馬上避也避不開,他雖用毒殺人,卻也有點犯噁心:「這味兒!多少屍身在這兒曝晒的都爛了。」
左陽本以為是個空村子,卻沒想到聽見這麼一句話,忍不住掀開車簾來。只看著雖不顯眼,可那村中主道的水溝里,滿是人的衣裳,那衣裳或是穿在一團爛肉上,縱然左陽上過沙場也不忍多看。
「這兒佔山為王的草莽是哪一幫?平日里搶些東西,朝廷沒多餘精力管他們也倒是算了,如今干下這等勾當——倒是別再妄想著做他們的山大王了!」左陽說這話的時候后牙咬的緊。旁邊侍衛說了個山名,左陽常年路過這裡,也只是聽說過,不曾知道這幫子流匪敢這般過分!
「也是聽聞知府大怒,要絞殺這幫逆賊。」水雲消息靈通,回答道。
「要絞殺這不還沒動手,還要拖到什麼時候!」左陽再怎麼火大也管不了這事兒,他如今不能再繞路州府算賬,自己手下也不過是十幾侍衛不可能衝上山去,只咬牙咽下這口氣。
左陽心裡忍不住卻想起了北千秋的那番話來。
水溝中雙腿腐爛只能等死的小女孩兒,若那是北千秋,必定想盡辦法也要活,可只能眼中映著天空,什麼也做不了吧。北千秋換過那麼多身子,中原混亂已有十幾年,她這十幾年定也不少做過流民,看過了許許多多的苦楚,才漸漸成了如今的樣子。
他就要放下車簾時,忽然看到遠遠土屋邊的溝渠里,一條細瘦的胳膊緊緊抓著溝邊的屍塊,似乎指節還在動彈。左陽愣了一下,連忙叫人停下車隊。他叫幾個侍衛圍上面巾小心時疫,將那溝中的人拉了出來。是個十來歲的半大小子,渾身*的瘦的不行,或是在溝底又有些水,才躲過沒被殺。那小子已經快不行了,似乎是聽到馬車的聲音,拼出求生的意志,伸出手來才讓人發現。
左陽叫人給那小子用布裹了,餵了些水,自然不能留在這荒村了,只得放在了那輛放雜物的車上。
「王爺倒是心善。」水雲忍不住譏諷。
左陽想著,若是當初北千秋做難民時,也有人將她從溝里拎出來,給她治傷,她也會毫不嫌棄那身子,拚命要活下去。
看著那小子被扔在了車上,似乎還有幾分氣,谷銘萬分嫌棄也給了點萬用的葯,他放下車簾說道:「許多善事想做,卻背後代價太大。這件事不過是麻煩佔了點地方,能救便救了,我沒有拒絕的理。這點兒善心都不願意發,那真是心讓狗吃了。」
水雲聽得出來左陽這是說他,撇了撇嘴不說話了。
這頭處理個少年並不是大事,馬車停頓了沒多久就上路了,左陽未能剿匪,卻好歹救了個人,他知自己有幾分偽善,卻也心裡總算是讓自己過去了些。
村旁山上有個身影鑽進了樹叢里。
「果然如曲先生所料,左陽已經將阿朝帶上了馬車。統主是否在左陽手中,阿朝一探便知。」灰衣人單膝跪地,一個瘦削的青衣男子盤腿坐在青石上,身後是十幾名佩劍的灰衣人。
那人面色蒼白,嘴唇略紫,長發披肩,正是曲若。
曲若眯了眯眼睛:「左陽應當看不出阿朝的破綻。看著侍衛並不過分戒備,先前又在路上停了一段,北千秋應當真的不在他手裡。」
「統主前往西北一事也未曾與我們說過,否則也不會來不及救。我們也不能像曲先生一般辨認出統主來……」那灰衣人訥訥道。
「不怪你們,下頭幾個莊子都打點好,直接讓左陽拉著阿朝回長安是最好。」曲若面色並不太好,身邊人扶他站起身來:「統主估摸過幾日該送消息給我們了,現在恐怕是被什麼事情纏住不得脫身。」
這些灰衣人自然也是知道北千秋不死一事,點頭隨著曲若退下。
「先生何以如此了解左陽?先不說他為何從這條路走……更是他身為一個郡王肯救個難民也並不合理。」
曲若冷笑:「我從千秋耳朵里也沒少聽過左陽的事,這麼些年來耳朵都要出繭子了,又算是見過的,連這些我也猜不透就是沒長腦子。」
這灰衣人看他笑容便只覺得後背發涼。堂內傳言曲先生早有殺左陽之意,果然是……
左陽本意是到了大些的莊子,將這少年放下,卻沒想到沿途的醫館沒幾家開著的,就算有開著的,也大多藥材不多,更不肯留人。水雲想拿些銀子打發這少年,那少年卻說自家有個遠親在長安做些買賣,求大人捎帶一程,只要進了長安便下車,日後自然想盡法子報答。
左陽還會差他的那份報答,想著流民進長安難上加難,這小子恐怕也只有個長安的遠親可以依靠,他也話少不亂動不亂看,帶上一程到長安也沒什麼的,便應下了。只是叫谷銘和侍衛看著些,若這小子過分好奇就趕下車去;再若是身份可疑,便讓谷銘了無痕迹毒死罷了。
這話放下來,水雲才解了火。
快馬加鞭,不過些日子便趕到了長安。
而院中的少奶奶,還在猶豫著是否要送消息給曲若。
北千秋已經清醒兩日,她雖病懨懨的,但好歹並不再燒了,能坐起來點著小廚房要吃水煮肉片干燒大腸了,棋玉氣夫人要吃這些油膩東西,不肯答應。北千秋倒是不呵斥她,只是面無表情的在屋裡摔東西,專挑著貴重她又帶不走的東西摔。摔得一地青瓷瓶碎片,棋玉膽戰心驚立馬投降,只能讓廚房做的盡量清淡些。
吃飽了就打瞌睡的北千秋忍不住感慨。
這身子可真是貌美啊。
北千秋每天照鏡子的時候忍不住對著自己拋媚眼拋到自個兒酥了,夜裡捂著胸口兩團軟肉才肯睡著。
只可惜太病弱了些。她不是辨不出那最早幾日送來葯湯中的毒物,也知道這個好人家的院子里腤臢事不少。近幾日再無人送毒物來,她懶得再出門去管是誰送毒是些什麼七姑八姨的事兒,再過兩日,她將身子養的再好些,將屋裡頭值錢的東西收撿了便走。
想著或許這郎君會回來,但也不要緊,她縱然身子再弱,制住個小生也絕不是問題。技高人膽大,更何況是混賬了十幾年從來不用自己擦屁股的北千秋。
本來想問問棋玉這身子的事情,省的出去後有些麻煩,可棋玉說不兩句就哭哭啼啼,北千秋煩的又不能打她,真想抽自己耳刮子,讓她自己嘴賤多問。
眼見著這幾日就要走了,出去到了江寧再聯繫曲若他們也不遲,可北千秋卻愈發嗜睡起來,十二個時辰要有十個時辰都是在睡著的,她自詡警覺也沒法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甚至連棋玉的靠近也無法感知。
這日天氣頗為熱,她半夜醒了過來,一睜眼竟看見一個陌生的背影坐在床側,頭髮濕漉漉,身材高大,也不點燈摸著黑寬衣解帶。北千秋心中陡然一驚,握緊了平日里這少奶奶用的軟絲摺扇,卻不敢輕舉妄動,她聲音軟糯,似乎半睡半醒之間輕聲道:「棋玉?」
那人似乎也有幾分緊張,過了一會兒才似乎為了打破尷尬的氣氛一般輕笑了一下。
男子遲疑了好一會兒,想要伸手去碰一下她手腕,北千秋猛然警覺后縮了一下,反而讓氣氛更尷尬了。
「是我。回來的太晚也沒叫人迎我。看你都睡深了也沒點燈。」這聲音透著熟悉,卻也滿是不敢放鬆的緊張。北千秋心裡驟然戒備,這男子莫不是那位郎君,只是聲音這般不安,莫不是認出北千秋不是他原來的妻子!
她不敢輕舉妄動,任憑那男子乾燥粗糙的手掌抓住了她的手腕。而北千秋另一隻手腕緊緊被在身後,抓住了往日揣在袖中的摺扇。
他要是再敢摸一下,她保准猛然抽出摺扇劃開他脖頸。北千秋強自壓制聲音,說道:「點了燈吧,我醒了。」
那男人隨手拿了打火石,指尖微動,燭火猛然點亮。北千秋心中猛然一沉,這人會武,且武功絕不低!
「也是我不曾歸家,已然記不清我的聲音了。」那男人回過頭來,年紀不過二十齣頭,星目劍眉,容貌雋美卻不失英氣,燭火跳動在他深色的瞳孔中,語氣是淡定,耳朵卻是隱隱發紅:「秋娘,是我。」
北千秋手一哆嗦,摺扇脫手落在被褥上,她差點一聲驚呼就出口,狠狠咬了舌尖一口才忍住!
卧槽!他媽這是左陽啊!北千秋整個人都癲狂了——
這是左陽啊啊啊!她到底這回作死的穿成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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