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故人
左陽正要上前一步,身邊的幾名暗衛衝上來,正要護住他,和北千秋正面衝突。北千秋陡然從袖口掏出一把玳瑁假甲,她攥在手中,朝暗衛膝下彈去,琴弦如鬼魅一般纏上一人手臂,猛地一拽便是斷口齊齊,鮮血噴涌!
他拔刀剛要上前,卻看著北千秋猛然踏在一人肩上,一身水紅色長裙,招式卻是如以前的老辣狠厲,她竟然猛然竄出正廳,一腳踏在廊柱之上,身影如飛一般踏上屋檐,想要逃走!
「莫要放了她!」左陽喊道,那些暗衛的武功也絲毫不差,北千秋頂著李氏柔弱的身子,連平日里一半的輕功水平也比不上,他料想暗衛並不難抓,卻發現北千秋對於長安街道以及南明王府周邊都熟悉得緊,她連續幾個起落,便消失在街巷之中——
北千秋在屋檐之間瘋跑,她看著那暗衛的身影似乎遠了,連忙跳下屋脊,身在小巷之中,這一處院落門口掛了個青色燈籠,正是一兩個名伎們的住處,她微微倚在並不合門的大門處,微微弄散頭髮,裝作白日里剛剛睡醒的名伎。
一個背著籮筐的農夫模樣男子正路過,抬頭看了她一眼,北千秋展顏而笑,那農夫哪裡見過這等美人直勾勾看自己,猛然一驚,連忙低頭快步走過去。
北千秋看他背著裝滿土產的籮筐,聲音軟糯叫道:「這位郎!筐里可有什麼新鮮的果子?」
那農夫哪裡想到這金釵綾羅的美伎還會和他說話,連忙轉身回答道:「只是些荸薺……」
他這轉身一低頭,北千秋快而狠的砸昏他,搶過他的布衫換上,將紅裙塞進地上的竹筐,頭戴斗笠,拎起了那男子的簍筐,走出小巷,眼見著隱隱有黑影踏過,她坐在台階上,打開那簍筐,看見了其中裝滿的荸薺,用粗布巾遮住半張臉,粗聲用方言喊道:「賣荸薺,自家地里種的荸薺!便宜賣,便宜賣!」
那些暗衛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北千秋大膽到沿街叫賣,她的手在滿是泥土的荸薺中搓了兩下,立刻滿是泥沙,她還大大咧咧的叉著腿,一邊叫賣一邊掰開荸薺。
過了一會兒,有個淺青色布裙的女孩兒蹲在了筐簍前,不過十一二歲,腕上套了個纏紅線銅鐲,手臂瘦可見骨,皮膚白皙至極,她的手指拈起一個荸薺掰開說道:「好東西。」
「阿朝你倒是來的快。」北千秋不抬頭,也掰了一個荸薺,似乎在向她展示的模樣,繼續說道:「曲若呢?」
「先生在來的路上,我是扮作求救流民,強賴在左陽的車隊中跟著一起來的。統主可算脫困了?」阿朝道。
阿朝沒發現車隊中有北千秋的身影,還是跟來了長安,埋伏在南明王府周圍,今日見一個紅色身影被追殺出府,便知道該是北千秋。
「算吧。不要曲若來長安了,先幫我帶個消息給他,你們一同去江寧。順帝打算派人去和幾處流匪草莽山頭招安,得了消息有些準備,別讓長安的人看出來了。」北千秋從袖口拿出早就準備給曲若的信件。
「必定是瞞的過去的,左陽路過淮南,見了那些屍體還以為是當地村民的屍身,絲毫沒認出來是原本那些山頭的流匪。」阿朝將信件放入衣襟,低聲道:「本來以為偽裝屠村,必定會惹怒朝廷被圍剿,卻沒想到反而要來了招安的人……狗皇帝真是沒救了。」
「圍剿還要派兵,還要死人,他們也會算賬。別在這兒瞎憤青了,你先走,我去找人拿出城的文書,恐要慢上幾步,不必擔心我。」北千秋沉思一會兒說道。
阿朝對北千秋的命令莫敢不從,拿紙包包了些荸薺,裝作買好的樣子快步離開。
長安還是有許多北千秋的舊部,只是她不想驚動太多。她只要去用自己的途徑拿個出城的文書,立刻離開就是了。
北千秋不敢放鬆,隨便招呼著來買貨的老叟與婦人,一邊小心觀察著四周,待到近一個時辰后,還有人在挑著荸薺,她卻猛地起身,喊道:「不賣了,不賣了。再不回家就要走到夜裡了,俺家在城外呢。」她擅長變聲,此刻誰也聽不出來,她背起簍筐就走入了小巷之中。
就這樣……走出長安。
她早些年在長安呆過,那時候才是剛剛穿越到這時代的時候,還為自己可以死遁的身體感到驚喜,轉眼間已經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惠安公主還年幼吧。後來又出宮,再進宮,來來回回好幾回。
她最早時候性子也不算囂張,戰亂變動還未開始,過得滋潤的簡直是穿越女主應該有的日子,只是如今……
北千秋背緊背簍,這幾十年身子不是自己的,背景不是自己的,就連名字都是穿越后自己取的,除了有些勢力,有那麼幾個人記得她分辨得她,一切都跟流水一樣,真是什麼都抓不住。
她快走幾步,如今正午又是趕集的時候,長安的幾處側門關卡並不嚴格,她算著再走半柱香的時間就到了,卻忽然有一道黑影從天而降,站在她面前不遠處。北千秋只看了一眼那人,立刻裝作驚嚇跌坐地上。
「哪裡來的官老爺,小……小人……擋了道這就滾!」她故作驚得連滾帶爬,希望這就是個巧合能糊弄過去。
「北老賊,你可別裝的。」那男子一身玄衣,領口處隱隱露出裡衣繁複的暗紋,箭袖長衣,腰間別著腰牌與一柄鑲嵌美玉的短劍,卻個子不高,一張娃娃臉滿是笑意:「我家主上真是沒想到,你會再回長安。」
「你說啥子,俺……小人不明白。」北千秋一邊低著頭一邊坐在地上往後退,心裡大呼操蛋,遇見這傢伙比被左陽抓到還棘手!
不,是棘手千萬倍!她不想驚動舊部,就是怕這位發現——
「呵,國師府中新任了一屆千山來的少司命,雖然年輕,卻是觀天象卜世事的好手啊。抓你別的辦法不行,信那些天命占卜的鬼話,卻總能抓你一個準——」那玄衣男子說道:「老賊你就莫要想矇混過關了,主上既然來找你,還能不敢確定?」
「靠!」千秋自知躲不過,暗罵一聲站起身來,隨手把斗笠扔在了地上,翻了個白眼再不裝了:「不是說少司命多少年才能出一個么,這回又冒出來一個算是怎樣啊!小六子你就不能上來先說明白,省的我費盡!」
南六歪了歪頭,看她笑道:「哎喲這次的身子還不錯,還是個年輕的。早些年你那張枯皮老臉,我都不知道主上怎麼摸得下去。」
「切那時候我還長著老二呢,他抗噁心的能力簡直讓人噁心。」北千秋說道,她算是認命了,那人都這麼來找她了,肯定是逃不了了。「他在哪兒?」
「前頭這條巷子右拐,你就看見馬車了,北老賊,我送你過去?」南六倒是知道她能耐,嘴上雖然調笑,行動上卻謹慎不得怠慢。北千秋呵呵冷笑,扔下一筐荸薺,往小巷深處走去,果不其然就看到了古拙低調的馬車,青銅鈴鐺在車沿掛著,動也不動如同雕塑一般,馬車前站著與南六同一服裝的男子,不苟言笑。
北千秋站在馬車前就開始脫她自己髒兮兮的外衣。她知道馬車中的那人決不許任何污漬灰塵靠近的,雖然巴不得他噁心不爽,可這對於北千秋現在並不算有利的局勢沒什麼好處。
「小九子,好久沒見過我也有肥臀□□的樣子,要不姐姐大發善心讓你這個老處男看一眼?」北千秋一邊脫,一邊調笑道。南九看也不看她,直直望著前頭。北千秋脫掉了髒兮兮的外衣,穿著中衣跳上了車,繼續說道:「果然是戲耍的次數多了,如今都免疫了。」
車內卻伸出一隻男人的手來,指節修長,掌心乾燥而粗糙,指甲修剪的圓潤。北千秋看了那手一眼:「看來你最近沒少擼啊,老繭又厚了。」
那隻手猛然拽住她手腕將她拖進馬車裡來,她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另一隻手按著她腦袋,逼著她跪趴在馬車的皮毛軟墊上,臉朝外,頭靠在他膝頭。
「你還是這張破嘴。」低啞的聲音傳來,一隻手握著她手腕,一隻手輕輕按在她鬢角處。北千秋知道這不是撫摸,這是代表這人若有不爽就會將指尖狠狠碾壓在她太陽穴上。
「這身子很年輕啊,看起來順眼多了。」他往後仰了過去,手指順著鬢角撫摸她的長發,北千秋卻被這親昵的動作噁心的不行。
「可你卻老了,看你這雙手就知道。不讓我看你的臉就是怕魚尾紋黑眼圈外加老年斑嚇到我么?」北千秋故作放鬆的枕在他硌人的衣料上,臉上嬌嫩的肌膚刺痛,嘴上卻還是不停。
「你又開始說這些讓人聽不懂的話了,不過我當然會變老,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四處遊盪玩樂天下,甚至十幾年過去了還能再做一個貌□□。」他的指甲劃過北千秋的耳垂,灼人的目光似乎在細細的看著她側臉的每一寸肌膚。
「呵,你要想做少婦來大姨媽,我不介意。我甚至都想看你生孩子的時候痛苦的小模樣呢。」北千秋心裡惱怒。
這位早已習慣她那張嘴,仿若沒聽見一般繼續道:「上次見你,那身子簡直讓我沒法碰你的臉。」
「可不是么,那是老南明王——左老將軍,你要是能對著那張臉膩歪歪的說情話,我都佩服你的本事。早知道你覺得噁心,我當時就應該強扒了你才好。」北千秋冷笑。
「四年前的事做的還是挺好的,你不也好好享受了一把天倫之樂,除卻最後你殺死老司命逃走的……意外,你一直都聰明又狠厲的讓人滿意啊。」他手指輕輕梳理著北千秋的長發:「最近玩得好么?」
他故作熟悉的口吻讓北千秋緊緊攥住了衣袖。
「挺好,玩男人看風景,爽得很。」北千秋說道。
他指尖微微停了一下,指甲輕輕刺在她鬢角的皮膚中:「曲若倒是會伺候你。」
北千秋最厭惡他這般說曲若,冷哼一聲:「我找誰我也不找他,他一個老男人,就比你小一歲,想你都快禿頂肥胖了,曲若也不會比你好哪兒去。我現在可是十七八歲風華正茂。」
那人是對北千秋這張嘴的德行了解透了,笑道:「倒是天時地利人和,你做了左陽的嬌妻,也算是到了把惠安長公主這一支連根拔起的時候了吧。」
「左陽追殺我出府,他早已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了,你就別想了。」
「若是以前的李氏他可能不管死活,可如果是你,是他恨得咬牙切齒的那個北千秋的話,就算你殘廢他也會把你拖回去的,這我放心得很。」
北千秋怪笑一聲:「你這小兒,難不成還要我再給你做事?別以為如今只有一個少司命也能使喚我了!少司命就算能找到我所在之地又能如何,老子遲早有機會殺他!伯琅小兒,莫要得寸進尺,當年是我心性不定,如今難不成還要真來做你的狗?!」
他輕笑一聲,低下頭來,親吻了一下北千秋的鬢角:「你怎麼會是狗呢?你是纏在我手腕上的那條毒蛇,我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就會回頭咬我一口。少司命你是找不到的,我不會再犯同樣一個錯誤。這次你的身份既然再是左陽家中的人,這便是天命啊……」
北千秋卻隱隱攥緊了拳頭。
若不是因為當今老司命竟然跟開了天眼一般,一次次都能算出她換的新身子姓甚名甚身在何方,甚至控制她附身為哪個人,她又怎麼可能會被這樣擺布。
「我知道你自然對我恨之入骨,我可沒少讓你吃過苦頭,可這回你非做不可了。」伯琅伸手從桌下暗格中拿出一個小小木盒,他單手打開,千秋猛然睜大了眼睛心中思緒萬千!
他手中的就是鎖魂鈴!
而北千秋身上也有幾乎一模一樣的鎖魂鈴。
鎖魂鈴不止一個……
媽蛋!這種東西不應該強行開掛舉世無雙么?!怎麼誰誰手裡都有啊!
她故意開口道:「怎麼會在你這裡?這東西不是在左陽那裡么?!」
「你當真鎖魂鈴天底下就只有一個?那蠢貨只知鎖魂鈴能束住靈魂,卻不知亦可以蠱惑心智……」他拈起那個半透明的蠱蟲。
北千秋一瞬間心裡不知道劃過多少念想,伯琅猛然一伸手緊緊扣住她脖頸,將她牢牢按在他膝頭。外頭的兩個侍衛也是武功高到她如今無法對抗,北千秋拚命掙紮起來,昏暗的車內,她一腳踢在馬車車壁上,軟底鞋卻是讓她腳尖生疼。
這車內壁竟然是青銅的!
「伯琅你他媽放開老子!」北千秋掙扎之下一把推翻矮桌,案几上的茶盞銅燈盡數摔在地上,他手勁越來越大,一把將北千秋按倒在軟墊之上,伸手拿起蠱母小蟲,朝北千秋靠來。
「鎖魂鈴有解法,你若是這次做成了,我必定解了之後再不管你。」他武功高超,壓住北千秋亂蹬的腿,壓在她如今柔軟的身子上,北千秋伸手扯掉車內羅帳揮向伯琅,他縱然眼前見不到北千秋,卻也聽得見她早已體力不支的喘息,一把抓住她手腕叫北千秋逃脫不得。
一片混亂之中,他掀開羅帳,剛剛脫手的蠱蟲竟落在了北千秋脖頸之上,只消一瞬那小蟲刺開她脖頸肌膚擠了進去,北千秋臉色驟然一白,兩眼發黑,雙手顫抖,痛苦的弓下身去。
他握住北千秋纖弱的脖頸逼她抬起頭來,微微晃了晃手中的銅鈴,那明明微弱的鈴聲在北千秋聽來如心上被撞了鍾般。
「左陽是留不得的,而惠安長公主手下勢力愈發神秘,你知道怎麼做的漂亮。」
北千秋皺緊眉頭面露痛苦之意,似乎掙扎了半天,才微微啟唇,吐出一個字。
「是。」
「時間不是問題,我已經等了這麼多年了,不差這會兒。」
「是。我會替你不留痕迹的殺了左陽。」
伯琅將盒中銅鈴拿出,系在自己頸上,藏在衣領之下,捏住了北千秋痙攣的手臂,低頭輕輕親吻了一下她顫抖的嘴唇:「我會將這銅鈴貼身所藏,你不必擔心,天下也不會有他人可以蠱惑你的心智。」
北千秋痛苦的在馬車裡顫抖,她甚至握拳敲打著車壁疼的蜷成一團。伯琅直直看著她,心裡既覺得又心疼又解恨。
「主上——」南六叫了一聲。「時間差不多了。」
「將她扔下車去,左陽必定會把他撿回去的。」低啞的男聲傳來,南六將疼的額頭青筋凸起,連一句罵人的話也說不出口的北千秋拽住車內,平放在了青石板上,她的皮膚下似乎隱隱有凸起在遊走,南六心中一驚。
「我要殺了你!」北千秋咬牙切齒,手指摳著牆磚在地上打滾:「我要殺了你——!呼呼……啊!伯琅!十幾年我未能殺你,你且等著!啊——總……總有一日!」
南六看著年輕貌美的身子在地上抽搐打滾,痛的幾乎瘋死,心中不忍,南九卻彷彿沒看見一般對他說道:「走了。」
「你一次一次這樣!一次又一次!」北千秋由於過度的疼痛說話聲音也變了,她指著那緩緩前行的馬車喊道:「我遲早要毀了你的一切,看你到時候還敢不敢這般……啊啊——!你且看著!你且看著我如何讓你絕望至死!」
南六聽著她尖銳的痛苦聲音,忍不住想要回頭。
四年前如這般,主上這次還做了同樣的決定么?明明兩人……
「伯琅我艹你大爺!啊啊……呼……你的腦子讓狗日了,竟膽大做出這種事!啊……」北千秋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南六不再回頭,馬車轉了個彎駛出小巷,他聽聞車內的主上輕笑了一聲:「當真不舍,這世間還記得我這個字型大小的人,只有她了吧。」
半個多時辰后,左陽得到手下回報的消息,趕到城南巷中,十幾暗衛遠遠站在屋檐上圍著,卻沒有一個人敢下去。左陽站在屋檐上,往下一看也是驚了驚,青石板上一身白色中衣的北千秋兀自呻-吟抽搐著,地面上隱隱布滿血跡。
斑駁的牆面上全是抓痕,她手腕處纏著的琴弦絞的那十根蔥白一般的手指上滿是深深血痕。
左陽跳下屋檐,蹲在她身邊,卻聽著鈴鐺的聲音在石板上響起,她手中緊緊攥著那鎖魂鈴的銅鈴,而從左陽手中奪走的墨玉小盒空蕩蕩的在一旁,蠱蟲已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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