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二章
今夜命中注定,將會是一個綿綿長夜。
喧囂之外尚有安寧,極動之外尚有極靜。子時剛過,蘇夜已返回十二連環塢的京城總舵。她換過衣服,休息了一會兒,從卧室里走出來,坐在位於總舵前側正中的大堂里,一手托腮,一手無聊地敲擊椅面,默默想著心事。
大門外面,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黑衣守衛來往巡邏,每兩個時辰換一次班,視線交錯時,絕對不存在遺漏的死角,讓此地充滿了莊重肅殺的氣氛。總舵里的塔樓、箭台,也都有人駐守,隨時準備用箭雨迎接來犯敵人。
人員眾多,個個殺氣騰騰,警惕之心更是高漲到異乎尋常。但蘇夜不呼叫,他們便不會走進這間宏偉的廳堂,任她一個人坐在裡面。
她休息過後,緩過了氣,除了眼神有點恍惚,容色有點蒼白,沒有其他的異樣表現。別人看見她時,絕不會想到她身負內傷。他們只會吃驚、慌張、懷疑、質問。一百個人里,大概有那麼一兩個,敢於上前對她說出自己的心情。
殺氣已遠,動蕩亦漸漸平定,這一夜仍未過去。她和外界唯一的聯繫,在於不斷遞送進來的情報消息。
椅子寬大結實,氣派十足,不如蘇夢枕的座椅那麼古怪,卻比它昂貴十倍有餘。座位格外寬敞,她身形又很苗條,最多佔到三分之一空間,使兩側空空蕩蕩,可以再擠進兩個人。
不過,沒有人會注意這張椅子,因為來客的全副心神都會被她佔據。
她看似無聊,其實正在沉思。她一遍一遍梳理思緒,心情跌宕起伏,眼神時而閃爍,時而黯淡,如同不可捉摸的夜之精靈。像京城裡大半江湖人物那樣,她不停思索剛剛發生的事情。
出手傷人的理由很多,每一種理由都很充分。
譬如說,她在極短時間裡,連續擊敗蘇夢枕和雷損,先聲奪人,樹立不可戰勝的地位。此戰效果極其驚人,令人一想起她,便覺心裡發憷,不願同她敵對。
譬如說,她親自帶頭,掀起一片混亂。混亂之中,敵對一方的人馬勢必匆忙出動,離開老巢,防守亦大為疏忽。她可以抓住機會,派人圍攻刺殺,殺死其中的知名人物。
再譬如說,雷損大難不死,重傷而歸,從總堂主,變成武功全失的總堂主。
兩人剛交手,她就把他的實力與潛力摸的七七八八。她知道,他很難找出有效方法,驅除她注入他經脈中的異種真氣。那是一種詭異的死氣,依附他本人的真元,平時悄然潛伏,等真元驅使內息運行大小周天,再突然跳出去,帶來無處不在的痛苦感覺。
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她傷的不輕,但終究是值得的。
雷損確認武功難以恢復,六分半堂搖搖欲墜的時候,會認真考慮履行婚約,而非利用這樁婚事。他和蘇夢枕一夜之間,不再是平生最大對頭,僅是同病相憐的倒霉蛋而已。
同理可證,有了這樣的前提,蘇夢枕大概很願意娶走雷純,並設法改善兩者關係,尋找攜手合作的可能。
一個自顧不暇的雷損,一個尚未失去父親的雷純,加在一起,就算有威脅,威脅亦很有限。蘇夢枕並非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自然懂得如何解決麻煩。
倘若他佔盡上風,最後仍輸給雷損,或是因雷純的影響,作出一些不利己身的決定,那隻能說命該如此。蘇夜已經為他創造了前提條件,沒可能再進場代打。
這些原因,說重要當然很重要。但最緊要的是,她發自內心地想這麼做,於是就這麼做了。迄今為止,這個決定利多弊少,並未脫離她的預計。十二連環塢的難關在於未來,不在這一個夜晚。
消息雪片般飛到她手中,大多是好消息。
許多牆頭草半夜被人驚醒,得知遇仙樓一戰的結果,瞌睡蟲登時不翼而飛。他們大多認為雷、蘇兩人傷情不甚樂觀,沒準會就此倒台,驚懼之餘,趕緊另覓高枝,一邊拍著大腿連聲罵娘,一邊派使者送信給五湖龍王,向十二連環塢釋放善意。
與其說善意,不如說是投靠之意。蘇夢枕倒還好,麾下缺乏能取而代之的人物,只有一個從不戀棧權勢的王小石,做夢都想不到要趁機奪-權。
雷損則是另外一回事。
數不清的疑惑目光,投在他與狄飛驚兩人身上。大堂主的位子,離總堂主僅有一步之遙。總堂主被龍王拔去牙齒利爪,虎落平陽,倒霉到無以復加,難保大堂主不會生出別樣心思。
更不用說雷動天當場戰死,雷媚多年以來心懷異志,對雷損絕不忠誠。六分半堂處境相當微妙。外人稍具眼光,便會覺得君子不立危牆,等這堵牆徹底修復,再回來站在旁邊也不遲。
蘇夜一手導演出這戲劇性的變化,理應又高興又滿意,卻怎麼都高興不起來。她僅是沉默,持續沉默,偶爾召人進來,發出幾句指令,接著再次陷入沉默。
兩刻鐘前,雷嬌血染長街,死於十二連環塢的圍攻之下。她死後不久,葉雲滅在另一地點趁亂偷襲,一拳重創驚濤書生吳其榮。吳其榮口吐鮮血,踉蹌搖晃,旋即被三支利箭射穿。有一箭正中心口,令他當場斃命。
葉雲滅目睹宿敵身亡,興奮至極,據說當街仰頭長笑,狀如犯了瘋症的醉漢。他笑完,情緒仍極度亢奮,竟從喝醉升級為嗑藥,一路奔回總舵,急匆匆面見蘇夜,語無倫次地述說對她的感激。
蘇夜只好安撫他,幫忙平復他的情緒,把他再一次打發出門。
雷嬌、吳驚濤兩人的死,成為壓倒駱駝……不,牆頭草的最後一根稻草。如今,勝敗之勢徹底定下。即便雷損完好無損,大發神威,也挽救不了六分半堂的頹勢。
這個傳奇的江湖勢力,歷經血雨腥風,走到了危急關頭,註定要元氣大傷,失去大半精銳高手。冥冥之中因果循環,雷損曾毀掉迷天七聖盟,今夜也得看著自己的心血結晶,一寸寸、一步步地衰落損傷。
有些大人物動作較快,發覺雷損無力反撲,便給蘇夜送來禮物,不論真誠與否,反正是暫時承認了她的勝利,同時變相認同她凌駕群雄之上的地位。禮物大多十分貴重,堆在直通正堂側門的迴廊里,等著她去翻看檢視。
可她依然坐著,彷彿被強力膠水粘在椅子里,連屁股都不肯挪動一下。
忽然之間,她身後傳來細微腳步聲。程靈素自堂后繞出,看著僅有一人的偌大廳堂,露出無奈神色,想嘆息,又硬生生忍住。
蘇夜打疊精神,打了幾次沒有成功,遂順其自然,慢吞吞問道:「安置好了嗎?」
「嗯。」程靈素說。
蘇夜凝神望著外頭的夜色,她也一樣。兩人雖在說話,面對的卻是同一個方向。夜色濃烈,月華清明,風中飄來花木特有的清新香氣,似是個風平浪靜的尋常深夜。
唯有相關人士,才明白「風平浪靜」是個多荒謬的形容詞。
「地底深處,金葉玉蕁旁邊,」程靈素想了想,又補充道,「你下手很重,所以他睡得很沉。我在他身邊點了一支香,十二個時辰之後,他就會醒。」
她說話之時,一雙清澈明凈的大眼睛里,閃動著好奇的光芒,「你打算怎麼處置他?」
她們談論的人是楊無邪。蘇夜在遇仙樓亂丟垃圾,險些砸中趕到樓下的沈落雁。沈落雁及時接住他,免去他頭下腳上著地的糟糕命運,並且認出他的身份,趕緊把他捆好,送回總舵。
簡而言之,金風細雨樓的楊總管,現在是五湖龍王的階下囚。
蘇夜一想楊無邪,就聯想到蘇夢枕。她無謂地輕輕一笑,淡然道:「沒想好呢,可能用他換些好處吧。」
程靈素亦淡然道:「這件事先不提。你孤零零躲在這裡……」
蘇夜笑道:「是坐,坐在這裡。」
程靈素從善如流地道:「你孤零零坐在這裡,讓人不敢接近,所以剛才有人繞了個大圈子,找上我,說朱月明給你送來一份大禮。」
蘇夜道:「這不奇怪,看他那麼胖,就知道他一定很有錢。禮物是啥?」
程靈素秀眉一揚,眸中忽地掠過一絲古怪,「是兩頂轎子。」
蘇夜心底升起不祥預感,仍捧場似的問道:「轎子里……?」
「……每頂轎子里,各坐著一個美少年。」
如果蘇夜嘴裡有茶,恐怕會當場噴一地,但她並未喝茶。她咳嗽一聲,在心裡模擬一下茶水噴滿地的情景,也神色古怪地道:「這的確是他的作風。」
諸葛先生髮覺朱月明給美女送了美女,便主動提出代為送還。這時候輪到程靈素,她竟緘口不提送回的事,只從容道:「我去看過,確實美,也確實是少年。我正要笑,忽聽外頭來了身份貴重的客人。」
蘇夜說:「啊哈?」
程靈素終於笑了,調侃道:「朱月明好歹有自知之明。這一位卻仗著外貌出色,親自登門。你要見他呢,還是我把他請走,順便叫他帶走那兩頂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