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落梅》

012、《落梅》

稍候幾時,新郎可算被掀開廬山真面目。

說起今日這位主角,須得提及佟雀橋外《落梅》曲,那曲調任憑千迴百轉也難消。佟老爺「寒山吹笛喚春歸」,惹盡鴻雁紛飛。聞之淚沾襟,夢斷空山。當地歌妓名喚盈染,精通音律且性情和婉。常自樓畔低吟,「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由她淺唱的後主詞頗受佟氏親睞,於是便譜曲數首供其演唱,且首首火爆,瞬時使他名聲大噪,獲贈「笛仙」美譽。

每到月圓時,佟驥常伴女子左右,彼此笑談古今。如此恍過數日,情愫漸生,所譜之曲已融入歌聲,兩廂愈發同心,令聞者醉矣。然而正當世人皆認定這段濃情將終成眷屬時,卻因一場夢境盡失所有。若你好奇夢中究竟發生什麼,還要先回溯到這把不離身的笛子。

佟驥過去的愛妻沈氏,善吹簫,性亦柔,烏黑的長發總好像酣睡在蕭里。想不起是多少年前的月圓夜,為它心馳神往,並於斷橋邊小敘。如今想來,竟記不清這座記憶中模糊的長橋為何會有如此悲涼的名字,只記得發生在上面的一切,無比深刻,包括橋下的流水。

「在下名佟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驥,姑娘呢?」的確,就是這樣直接的開篇,不知多年後的此刻是否會後悔沒能刻意營造些浪漫呢?「小女沈墨,取墨竹之意。」女孩著一身青色,月輝下隱隱泛白。「方才聽姑娘雅奏,使我心嚮往之,便來了。來此不為別的,只想用我這笛子同你和一曲。」最初的開口倒很質樸,以致日後沈氏提起時,常打趣他那夜的所為。第一次有人突然跑過來,風塵僕僕的講這些奇妙的話,她這麼說。所以當晚的自己也在那瞬間顯得神色茫然,半帶羞澀。「此讚譽實在有愧,不過是女孩家的毛皮,不敢賣弄不得,恕我難從。」放眼望去,唯獨彼此,四處並無旁人在側,難免會心存幾分顧慮。「天色已晚,小女不便久留,告辭。」

「且慢,」許是明知道對方不肯罷休,大概也不希望輕易被放走,於是在轉過身時有意無意的等候這聲挽留,果然如此,「前日聽見姑娘的舊曲,很歡喜。因而未徵求你的同意就擅自在原作的基礎上另添新段,不如聽后再走也不遲。」這倒新鮮,她想,疑惑之餘更表示好奇,便許他一奏。沒曾想此新曲將原本哀傷的基調轉為結尾處的明朗,她嘗試在兩段的連接處進入,也感到輕鬆自如,毫無矯揉造作之態。「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沈氏有感而發,慶幸沒有錯過這番享受。

見狀,佟驥打趣道:「看來姑娘不打算走了,想來在下誠心留你的心愿成真了。」話雖玩笑,實則是不忍其因此再感傷。從情緒的共鳴來看,她已明白將結尾改悲為喜的含義。「這支《落梅》曲由家父所作,他年輕時也是蕭不離手。某日外出遊行,恰逢落梅飄飄,有位佳人正自花下起舞,這景象令從未動心的父親為之傾倒,並娶她為妻。可惜好景不長,同病痛糾纏多年的母親最終還是撒手人寰,是我親手將冰涼的魂魄葬於梅間。」至此,女孩不禁潸然。「沈老先生還好嗎?」若有幸真想登門拜訪,哪怕僅僅幾句當面的問候。但從這張愁雲未消的表情來判斷,大概不盡如人意。「走了,拋下我們走了。」沈墨拭去淚痕,剋制住心底的波瀾,「何等薄情寡意,」嗓音依稀在顫抖。她始終不解,向來深情的父親怎麼會背叛,就像不解本該溫暖的曲調為何讀不出片刻柔軟。這好比覆滿衣衫的梅花還沒等駐足,就被狠心的手掌拂去一樣,未免太過殘忍。「姑娘可曾愛過?」墨搖搖頭。「其實我也不懂,」彼此的目光相遇又遠離,「但世間的因果往往弄不清道理,或許對梅花而言,飄落反倒是種解脫。與其去糾纏曾經的辜負,不如放下吧,得個自在。」

伴隨淡淡的惆悵,這次換她問:「再合奏一次好嗎?」如今想到這段開始,自然又想起相對的結束。夜幕低垂,天外的幾顆孤星難抵梅花孤寂。他們彼此倚靠,蕭笛和鳴,卻找不到當年滋味。兩情繾綣間,奈何花落。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也吹盡乾涸的容顏。沈氏靠在丈夫臂彎就像團棉花,輕紗掩面,和他十指纏繞。「梅花落了,終會落的,只是會飄向哪裡呢?」佟驥吻過妻子的額頭,梅香還未消散,卻感覺很淡、很淡,彷彿眨眼就會不見。「睡會兒好嗎?剛吃了葯該好好休息,這樣才能快快恢復,好讓我躺在你懷裡睡覺。」她摸摸男人的發梢,看透了他的脆弱,因而更恨自己。「它們,那些落下的花瓣會沿著流水流向何方?它們多可憐,就這麼死去。」儘管氣息微弱,卻分明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在吶喊。「小佟,我怕不能陪你了,如果當初......。」她哽咽道,沒能說下去。「傻瓜,沒有什麼如果,我都會陪你。梅似你,水如我。梅拂水而歌,水擁梅入夢。它們怎麼會可憐呢。」她用素手遮面,不願被風掀起輕薄的面紗,露出受損的肌膚。「小墨,你的模樣,無論何時都長在我臉上,同我看遍整個人間。」

然而記憶的線索依舊開始為他們找尋當初的時刻。

那時,鴛鴦湖中對,比翼齊翩躚,還值新婚燕爾。兩人在愛巢旁種下梅樹,夜夜沽酒對詩。後來佟驥要四處奔波,沈氏則料理家務。好在開銷不大,仍有閑暇賞遍亂花,在盛夏泛舟採蓮,夢細雨後的梧桐簌簌,霏雪時的萬樹梨花,和他們共同譜寫的《落梅》。

每到落日西沉,滿身大汗而歸。只要聞著妻子備好的飯香,無異於化作新生的嬰孩。「看你累的,快吃吧。」女子的溫柔恰如撫平倦容的良藥。「慢點吃,先喝口湯。總這麼忙忙碌碌,積勞成疾可怎麼好。」看他狼吞虎咽的吃相,墨早已疼在心窩。「我不在家你也別湊合,好好吃飯我才能安心工作。」家裡有多少餘糧一看便知曉,怕是全留著呢。「你別擔心,我吃過了。」提前想好要應對的菜名,既不能太貴,又不能太單調,可是費了不少功夫。「今晚有小嘉獎,為了犒勞你。」報告完畢后,又神秘的補充道,邊說邊朝灶台走去。

是條蒸魚,青花色的盤,幾瓣碎花點綴其間。「快嘗嘗還鮮嫩嗎?當心魚刺,這條肥魚就是刺多。」她內心忐忑,初次燉魚。佟驥夾起邊緣的小塊,蘸了汁送入口,「很好吃,味道正宗。」又從魚肚中間夾了塊,讓妻子也嘗嘗。「以後我來買魚,省得你走那麼遠。做起來不麻煩嗎?」回身一瞥,只見灶台周圍凌亂不堪。「鄰家那位杜師娘人很隨和,又喜歡煮飯。」最重要的是替杜家打掃衛生還能賺取不少額外的費用。「多走動走動也好,或者約大夥來賞花。」沈氏沒吭聲,而是等快要吃完時才故作輕鬆地說:「小佟,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麼?」他忙撂下碗筷。練過多次的該不緊張才對,誰料竟然更加不安。「如果我們把這些落花製成香料再盡數賣掉,既不白白可惜了花,還可以賺錢,總好過零落成泥。倘若掙到錢,你便可以多歇歇,不必再拚命。」佟驥有點糊塗,「制香?花瓣倒是現成物,保存即可。接下來呢?如何製作?步驟?變賣就更不易了,怎麼賣?到哪裡賣?賣給誰?」一連串的質疑,都在意料之內。「這些你不用擔心,杜師娘會都教我。」且不論杜氏如何神通,單說做買賣的本錢怕還不夠。「本本分分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算逍遙。若是為了打發時間,學學也無妨,全當自己把玩。我想過了,明日再多討份工來作。說罷,自顧自吃起來,專挑沒沾梅瓣的部分。「可是,」沈墨不想再解釋。昔日的翩翩少年,如今卻灰頭土臉,雙手滿是老繭。假使沒有相遇,或許他會娶個大家閨秀,過安逸的生活。閑來吹吹笛,多麼愜意。「對不起,是我沒照顧好你,看你的手,以前不是這樣。」耳畔是杜家長子炫耀妻女的得意,眼前是這雙粗壯的手掌,她感覺自己毫無半點可比處。「到底怎麼了?看你,哭的像個孩子。」為愛人擦去眼淚,「想做就做吧,咱們一起努力。真拿你沒辦法。快吃吧,魚肉涼了可不新鮮。」溫柔的安慰道,「不哭了。我不累,不苦,你不要擔心。這麼多美景,就屬梨花帶雨最難看。」她破涕為笑,漸漸止住了哭腔。

「墨,我從沒對你講起我的過去。」經歷了這晚,彼此的情意愈發濃厚,本不該再有所隱瞞,或者說從最初就不該有隱瞞。

「它是屬於你的秘密,我不會勉強。」

「可我想告訴你。」兩人並排躺著,月光偷偷溜了進來,佟驥忽然說,「是屬於我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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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如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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