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大哥一語破心知
眾人皆入睡,僅留一盞孤燈殘照。思念翻湧,難以平復。輾轉反側間,酣眠聲起伏於耳。滿院寂靜,悄無風聲。若此時風雨大作,定要耽擱明早行程,多合時宜。哎,想來是痴人說夢。鎮上與此地相距不近,營生還未果,再會談何容易。相遇復別離,匆匆過客。三哥之心如此清晰,成全與背棄僅在一念之間。「韻荻,你別走,留下來。別怕,天狼猛虎一概放馬過來,我要它們好看!韻荻,別拒絕我,我會保護你,保護你......。」三哥囈語連篇,令我愈發難眠。
但凡外出過夜,大哥總得提高警惕。倘若居於人多嘴雜之地,定得忙不迭的提防周遭雜人,豎起耳朵,以求有備無患。今日可算閑下心來,實屬不易。二哥自是睡得安穩,他一向無意於兒女情長。至於情竇初開的少女,大抵是心如小鹿亂撞,思緒醞釀至月梢,這會子許也入夢了。我起身向屋外而去,見一影相熟。
「是你嗎?」我尋跡而問,那影子晃了晃。回了頭,著一襲薄衣。「這麼冷的天,怎麼還穿的這樣少,快進屋吧,凍壞了可怎麼好。」我脫去外罩搭在她肩頭,分明感到她顫抖的指尖。
「怎麼還沒睡?」
「哦,我......三哥的呼嚕比雷聲還響,所以出來透透。你呢?怎麼也沒睡?還是回屋吧,寒冬里若是病了總也難好。」我又催促道。
「明早便走嗎?還回來嗎?」
「大約不再回了,還有諸多事情需得處理。」我並未注視她的眼神,無法抗拒她的追問。「不到幾個時辰天將亮了,不再打擾,我且回屋了。」當你難以出言相阻的時候,最妥善的法子便是保持距離。我欲轉身而行,只想儘快擺脫。
「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她的音調似有顫抖。
「什麼話?還望姑娘簡單道來。」
「我們.....我們僅是朋友嗎?難道你......。」
「是朋友,僅此而已。」我強行將其打斷,心間百感交集。「姑娘還是不要再講下去,於人於己皆是不合時宜。」如果冰雪能封鎖最後一絲迷霧,我希望這絲迷霧出自我的眼睛,至少為我散開陰霾,恢復片刻的清晰。「三哥,三哥對你真切,值得託付。無論姑娘何種心思,我只管默默祝福,只是莫要傷了他才好。」
「那你呢?你對我不真切嗎?」
「我,配不上。」我甩下幾個極輕的字,像空中的塵埃一般,急著飄散。
「配不上?這就是你的答覆!終歸是我不懂啊。什麼心有靈犀一點通,大話!空話!遠不及一聲不配來得實在。」她的語氣冰冷如尖刀,刻在心窩上。我想伸手抓住,卻空留一陣涼風。風拂過,徒留一人,頓生冷意。冬天快要去了,等到來年春和景明,再深的思量不過一寸光陰。
「為何不坦露真言呢?還有什麼比兩情相悅更為重要。」大哥盤算著明日行程,亦是久久難眠。見四弟起身,又擔其安危,遂欲尾隨。怎料竟聞之方才一席話,忍不住動容。聯及初閱東坡「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之時,雖未曾有心上嬋娟,卻也隱約浮動起一絲波瀾。
「大哥,你都聽到了。」
「是因為老三,對嗎?」我點點頭,又搖了搖。「那是為了什麼?看的出來,你很在意她,不然怎會如此惆悵呢。世間的情愛總也脆弱,經不起漠視。你若為著不忍而一味退讓,當真褻瀆了一份真情。即便你全身而退,與老三有何干呢,他也只有經營自己的心思,如何約束他人。」
我細細聽來,添了分心安。「不全是為著三哥,也是為,為這露水姻緣。」昔時戲台上一出《南柯記》,頗有幾分警示之意,留不住的便放任吧。「大哥你看,天就要亮了,也該結束了,該結束了。」
「荻姑娘雖為女子,卻毫不掩飾一顆因愛而生的心,令我佩服。倒是你,太讓人失望。實不相瞞,老三和你都是自家兄弟,我本不該偏袒。可如今你同她自是兩情相悅,我亦是明在心頭,難不成裝糊塗嗎。雖說明日即要分隔兩地,可老話又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大哥苦口婆心道。
「可是三哥......。」我支支吾吾起來。
「他能想明白,我們何不選擇信任呢。走吧,進屋去歇歇,想想我這番話。也算沒白喊一聲大哥。」他長舒了一口氣。「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大哥,你也得抓緊啊,趕快領進個大嫂來。不然我問問韻荻,可有個遠方姊妹沒有,一併收了吧。」我打趣道。
「臭小子,專跟你二哥學些個歪道兒,就好耍貧嘴。」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一起跨進了門檻,將一方露白的天放任於身後。鼾聲仍無休止,幸得白駒過隙,不必耳受折磨。天花板忽而顯得透亮,映出伊人倩影,有微光透過。地平線漸漸分明,一抹柔和擦亮天際,新一輪生命踏入軌跡。
「怎麼起的這麼早?在外儘是辛苦,不習慣吧。裡面幾間客房本是留給遠方親戚,久未住人了,又經幾個春秋,想必被褥也潮了。」荻母拎了木桶,正欲梳洗。烏亮的髮髻高高盤起,素凈的臉頰卻顯蒼白。
「不,不是,不辛苦,被褥也合適。是,是三哥打鼾打得厲害。」我忙解釋。
她仰起脖,來回搖晃幾下,又清了聲嗓,音調漸也輕快起來。「恩,看得出來,那小夥子是塊習武的材料,瞧著比你們都結實。」邊說邊舀了碗水倒進身側的木桶,「洗洗臉吧,洗了臉也就清醒了,這一天才算有個開始。」
「謝謝您」,我接過毛巾,搭在肩頭,雙手浸入水底,瞬間又抽出,只打了個寒噤,胡亂用幾根濕了的手指抹了臉的輪廓,便去幫忙。
壺裡燒著水,這會子滾燙了,沸騰開來。噴香的包子上了蒸籠,白花花的連成片。「我們娘倆吃的清淡,煮碗粥,拌個冷盤便足矣。你們一路遙遠,可不能湊合,這餓肚子的滋味才是活脫脫的遭罪。」
「您別忙活了,清淡就好。四弟,快些出來,竟知道添亂。」大哥聞音而至,又見韻荻端盆向屋外走,這才喚我。「真是個孩子,一點兒忙都幫不上。去看看馬車來了嗎?先把行李搬進去。」他以眉眼示意我,別失了機會。
本已理清了頭緒,現下又失了方寸。她於原地等候,見我身影,默然不語,只是背過身子。「要走了,本不該相見,相見不如懷念。」才幾個小時的工夫,她卻啞了嗓子。
「對不起,昨晚......我收回那些個混話。虧得大哥一語道破,恐怕這情意要白白錯失了。」我擁她入懷,她的手仍如夜晚般冰涼,像極了晨起的水。「你能原諒我嗎?」她紅了眼眶,只微微動了嘴唇。心底藏有一輪涼薄的月,奢望藉助日光取暖,竟一時忘卻了日月共存的本身便是徹底的奢望。
「四弟,車到了嗎?」大哥扯開嗓子喊道。
「還......還沒,就快了。」我替她拭去淚痕,心間一陣酸楚。「『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真的該走了,多留一刻也不得。你放心,總還有見面的日子。」遠處隱約有馬車駛來,轔轔聲,催人淚。「大哥,車到了。韻荻,還記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嗎?我的桃花仙子,照顧好自己。」我吻過她的臉頰,這瞬間的餘溫於歲月永恆。
「拿著,大傢伙分著吃。路上多留心,提點兒神,有空就回來坐坐。」荻母備了幾樣糕點,連同盤纏一併遞了來。「本想著留你們吃了飯再行趕路,蒸了包子熱乎吃才好,你們卻走得這麼急。」
「這錢,您萬萬拿回去,我們不能收。賣席子本就掙不得幾個錢,留著給荻妹妹吧。」大哥推諉道。
「是啊,您就收回去吧。我們哥幾個有的是力氣,自有營生的法子,餓不著。」三哥應聲道。習武之人講究男兒當自強。「荻妹妹好生珍重,等鎮上得了空我定回來看你,到時再買時興的珠鏈。」他向她的手腕瞥了一眼,只見了如雪肌膚,未見其它,一時亂了神。
「平安回來」,穿過人群,我與她相視一笑,這僅屬於我的箴言簡短卻厚重。
「恩,一定。」三哥應和道,如此銜接,倒像是合情合理。
「您多保重啊,昨晚多有叨擾。」每每類似總結性發言,非大哥莫屬。他一副作揖態勢,令人忍俊不禁。
「小仙女,哥哥們可走了啊。」二哥嬉笑道,「謝謝您的款待,我適才嘗了塊糕點,當真美味極了,大有垂涎三尺之感。若是得了空,您可得教教我,讓我也能一飽口福。」平日里,但凡所到一處,二哥這張嘴可不光用來叨念,多半是扎進美食堆里,弄個滿嘴油。
「好啊,等下回,我教給你。」荻母滿臉堆笑,大有一顯身手之狀。「快上車吧,你們兄弟幾人可得彼此扶持、彼此支撐,莫因瑣事傷了和氣。」血氣方剛的年歲最是口無遮攔,由著性子來。
一行人依次而進,大哥來駕車。一簾之隔,恍若天涯。車輪滾滾,駛向歸途。她的目光裡帶有銀輝,永久滯留。揮別的手久久盤旋在空中,可惜時間不留人,反倒催人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