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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稔惡何由悔(三)
代西平這人說起話來,言辭間溫和而徐緩,可卻並不會令聽者感覺疲倦,反而能夠靜下心來,將他所說之語完全聽入耳中。原本那些顯得有些荒唐、激進的言論,此刻由他說來,反倒覺得恰是真理,無可置疑。
流珠遙遙聽著,愈發覺得無趣,領路的那管事見了,要領她入席,流珠卻婉言謝絕道:「兒初來乍到,唯恐出了差池,今日來府上叨擾,不過是為了同潘夫人敘舊,因而便不入席了,勞煩阿郎領兒去見潘夫人罷。」
那管事聽了之後,點頭稱是,領著流珠另尋一條小道,往徐大姐處行去。這邊廂一眾正氣凜然的民主派開著會,而後院里傻人有傻福的徐大姐,卻又懷了孩子,正挺著肚子,在庭院里懶洋洋地曬著太陽。見著流珠之後,徐大姐支起眼皮子,瞧了兩眼,只覺得有幾分眼熟,卻是認不出來了,半晌才道:「咦?你可是三嬸子?」
流珠有些尷尬地一笑,便溫聲道:「兒不過是來府上作客,在前邊席里插不上話兒,遂來叨擾大姐兒了。許久不見,瞧大姐如今,倒是個有福的。」
徐大姐不知深淺,她在這裡住了許久,不曾見過幾個外人,心裡頭也著實覺得悶,此刻見了流珠,也來了興緻,與她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起來。不諳世事的傻大姐嘴松,最好套話,流珠和她聊了一段時間后,對於這所謂新邦的了解也加深了許多,和她原來的猜想倒也吻合——民學會與徐子期聯合,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民學會知民心之所向,徐子期手握實打實的軍權,兩方人馬私下裡的相處並不算和諧,譬如潘湜這個說不來假大空話的傢伙,便被民學會故意為難了數回,回家訴苦訴個不停。
二人說了好一陣子后,便聽得一陣腳步聲傳來。那人走路極快,踏得步子也十分之重,聽那氣息,顯然是蘊著怒氣。流珠回頭一看,正是往日那花太歲潘湜,現如今徐子期的心腹潘小將軍。
這麼多年過去,潘湜雖還有顆愛美之心,行徑卻比以前收斂多了,畢竟美人雖好,可論起相處來,倒還是和自己這傻兮兮的小妾相處得舒坦。此刻見了流珠,這小子自不會像從前那般垂涎三尺,腆著臉送上艷詩求歡,只是生硬地扯了個笑容出來,簡單寒暄了幾句,便同二三好友進小屋子裡喝悶酒了。
流珠正兀自立著,手裡卻忽然被擦肩而過之人塞了個紙團兒入手。她心上微凜,不動聲色地斜眼望去,卻見那人與潘湜並肩而行,身著盔甲,多半也是軍中之人,也位階絕不會比潘湜低,顯然是個人物。
她心中生出疑慮來,緊緊攥著這紙團,只覺得分外燙手,又亟不可待,想要打開來看看——是誰要同她傳消息?會是傅辛嗎?若果真是傅辛安插在徐子期身邊的卧底,他便果真篤信她會願意回到那牢籠般的汴京,而非待在這號稱民主自由的新邦里?
又稍稍坐了一會兒,流珠便假借如廁的由頭,起身離去,入了廁室之中,借著薄薄微光,惴惴不安地將那紙張展了開來,眸光匆匆一掃。讀罷之後,流珠闔了闔眼兒,急急將那紙張撕碎銷毀,出了廁室,隨即長長舒了口氣,暗道:傅辛便是在如此倉皇之際,也能將她給拿捏住,果真是對她的性子十分了解。
他清楚得很,他手裡能作為人質的棋子,左不過徐如意一個。雖說還有徐道正一家,可是徐道正卻已擺明了態度,要效忠大宋,甘願為朝廷製造武器,對抗新邦,那便不能拿他來要挾。而若是拿徐如意來要挾徐子期,只怕是難以奏效,但若是拿如意的性命來要挾流珠,那便不一樣了。他知道流珠對如意視如己出,更知道流珠私下教授如意英語的事兒,流珠斷然不會棄如意於不顧。
這些年裡,流珠與徐家人的通信,傅辛也每封都仔細瞧過,自然知道流珠及徐子期在徐如意進學之事上的矛盾與爭執。便是他拿如意的性命來要挾流珠,流珠也必然不會將此事告知徐子期——她信不過他,傅辛早看得透徹。
給流珠傳信的那人名呼龐信,年紀與傅辛相仿,曾對徐子期有知遇之恩,亦是先前與魯元公主和離的駙馬,他與傅辛二人少年時交情頗深,這是外人鮮少知道的。因而徐子期只以為龐信教授過自己箭術,對他十分信任,卻不知龐信與傅辛淵源更深,早早就潛伏在徐子期身邊,做了傅辛的卧底。
自打阮妃被拘的消息傳來之後,龐信便暗中尋找關押的地方,幾番思索,總算是猜出了位置,只可惜守衛森嚴,難以近身,而到了這潘湜府上之後,聽得潘湜與阮流珠寒暄之語,龐信才算是得著了機會。
龐信給流珠傳了紙團,紙團之上,傅辛以如意逼流珠聽龐信的安排,老實回京,殊不知這正中阮流珠的下懷,竟讓她有幾分高興。她心中思量個不停,正緩緩往徐大姐身邊走著,忽地聽得潘湜帶著些醉意,在屋裡喚道:「既說男女平等,那大姐與二娘,便也進屋吃酒罷。」
流珠扶著傻大姐,二人相攜入屋,仆侍也急忙添座。入席之後,流珠飲了幾小盞酒,而潘湜卻已然大醉,竟哭號了起來,嗚咽著含混道:「本以為郎君做了主,我也能過上舒坦日子,可誰知竟不得已要和這幫牛鬼蛇神裝神弄鬼,同流合污!」
他搖晃著站起身來,一把拉住那龐信將軍的胳膊,皺眉道:「龐哥哥,你也知我潘三郎,從來都是個混子,現下能做將軍,一呼百應,是祖宗積德,讓我遇上了我賽過潘安宋玉的徐家哥哥。可是這幫民學會的人,一個個比我還混,全是大忽悠,這也能治國理政?徐道協不過是個鬥雞的,劉端端是個賣身的,竟都能來訓我了!」
龐信蹙眉不語,另一人則有些慌張,連忙道:「郎君慎言!隔牆有耳!若是阿郎被打成違抗三主義之人,便要由議政庭投票處決,而議政庭里還是他們佔上風,屆時便是徐將軍來,也做不了主啊。莫要禍從口出,害得身首異處!之前慘死的那幾位,還不足以令阿郎長記性嗎?」
再有個年輕小將軍卻咬牙道:「他們不過只會賣弄三寸不爛之舌,哪裡比得上咱們,可是從蠻子那槍林彈雨中挺過來的。待到收拾了傅老四,接著就要收拾這群邪佞之輩,咱們枉死的弟兄,可不能白死,定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龐信此時張了口,緩緩道:「若僅僅是大宋和新邦的官司,倒還好辦,只是如今卻有洋人插了一腳,著實可恨。」
他這話引得酒桌上群情激奮,其餘幾人紛紛咒罵起洋人來。流珠提耳細聽,卻原來那葡桃國和新邦有所合作,說是只要他們堅持奉行民主自由之道,葡桃國便會提供先進火器給他們,支持他們對抗大宋。聽到此處,流珠的眉頭不由得緊緊擰了起來。
幾人邊說著,邊推杯交盞,喝起酒來。酒意酣時,潘湜反倒哭得更厲害了,旁人不明就裡,連忙寬慰,便見潘湜緩緩用巾子擤了鼻涕,眼裡帶著爍爍淚花兒,對著席間眾人嗚咽道:「幾位哥哥,知道我是個混貨。我先前在汴京城裡混時,若問我最喜歡誰,一數徐將軍,提槍跨馬,俊秀無雙,二便是狀元郎金十二郎,出口成章,出塵絕世,出人遠矣。現如今將軍要殺狀元,我苦勸卻是無用,才令我最為傷心。」
潘湜對美人之哭,向來極為真摯。當年秦太清為傅辛授意,被薛微之所害,汴京中人不過唏噓而已,只潘湜痛哭不休,連飲數杯,最為悲慟。而如今金玉直被徐子期所俘虜,卻不願投敵,而以徐子期的性子,自是要殺了他,為此最傷心的,亦是潘湜。
聽得潘湜此言后,流珠心中一震,立時抬起頭來,先直直望向哭得身子歪倒的潘三郎,視線又逡巡一回,將桌上諸人的神色看了個清楚明白。顯然這幾人都早就聞聽此信,並不訝異,只是他們先前為大宋效忠之時,對於金玉直這樣的朝臣十分之敬重,眼下見他即將被議政庭投票處決,也是於心不忍,竟有幾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流珠不由得暗自慌張起來,便聽得其中一人低低說道:「將他交由議政庭裁決……將軍這做法,實在是……」
是了,若是他親手殺了金玉直,必會招人唾罵,若是假裝迫不得已,將金玉直交由議政庭裁決,這錯,便該由議政庭佔了大頭。試想往日直來直去,咄咄逼人的徐小將軍,竟也學會傅辛那般虛偽的做派了,流珠只覺得煞是心寒。
她絞著手中的綉帕,又兀自想道:「傅辛愛才,又向來倚重金玉直,必不會眼看著他命喪黃泉。龐信若果真有法子能將她阮流珠劫去,該也有法子救金玉直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