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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稔惡何由悔(四)
與潘湜及徐大姐再會之後,再見到徐子期時,流珠已然又在那間小宅院里,形如幽禁一般,又待了十幾日。這十幾日里,她也不曾見過徐子期。這日她獨自坐在院中,雖是心急如焚,分外焦躁,可卻無可奈何,只得一個勁兒地胡思亂想——卻不知龐信是否果真有法子救她,亦不知袁佛迷、金玉直等人現下安慰如何。
恰在此時,院子那邊傳來一陣腳步聲來,那聲音鏗然作響,沉著有力,流珠一聽,心上一緊,連忙回首去看,便見來者雖面貌俊秀,卻難掩疲倦之色,身上軟甲都無暇褪去,行走間肩膀處亦有些不大對勁,正是徐子期無誤。
流珠見了,急急起身,並迎了徐子期入屋。徐子期踏著黑靴入內,單手扯了軟甲,露出內里沾染著汗水及血跡,已然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襯衣來。那片片殷紅落入流珠眸子深處,惹得她瞳孔一縮,心中難免關切起來,忙問道:「傷到何處了?還不快教郎中處理傷口?」
徐子期長長舒了口氣,眉頭卻依舊蹙著。他驀地用力按住流珠下意識伸過來的手,隨即揉撫著眼前小娘子的纖纖素手,聲音沙啞,道:「已經處理過了,小傷而已。我久經沙場,這點傷不算甚。」
流珠不著痕迹地抽出手來,心上稍安,又去給他沏茶,並柔聲試探道:「阿郎這是如何受的傷?下一回可要小心些。」
徐子期聞言,眸色遽然轉為冷厲,隨即咬牙恨聲道:「傅辛安然逃脫之後,便親自率軍反攻,我這邊軍中無人可用,民學會那幫虛妄之輩,只會使唇槍舌劍,根本派不上用場,非得我親自出征不可。原本贏他也不算難事,只是時不與我謀,老天不助我,那洋人運火器過來之時,半路遇上了地震,耽擱在了路上,以致戰事連連失利,宋朝大軍直逼鄴都而來。我這肩上的傷,也是被子彈擦的,幸而未曾射中,不然二娘你只怕又要當一回寡婦了。」
稍稍一頓,他又隱忍著怒氣,道:「我在外征戰,那群混賬東西,還在鄴都內鬥個不休不止。有人挑撥我與代西平,顛倒黑白,竟說代西平失蹤的那姐姐,乃是為徐道甫所害。總而言之,你待在這鄴都,已然算不上安全了。若是火器運不來,城破之日,不過旦夕。我已做好了安排,教龐信送你去更北面的憫城。」
流珠背對著他,睫羽微動,卻是噤聲不語。徐子期忽地眯起眼來,目光灼灼地直盯著她的背影,忽地面無表情,低低說道:「可是我誤會二娘了?自我二人再會之後,二娘待我,不似從前情切,可是你心底有何思量?」
流珠心上一滯,面色微變,隨即暗想道:此時此刻,她若想逃走,非得讓龐信護送她不可,萬萬不能在此時和徐子期攤牌,以防他改了主意。思及此處,她眉頭微蹙,回過身來,假意咬唇道:「阿郎,兒聽人說,你要殺金十二郎……往日你尚在朝中之時,屢遭彈劾,金玉直數番為你辯護,這份恩情,你不可不念。再說憐憐與兒情誼深厚,她若是知道是你殺了她的相公,兒如何還有顏面再與她相對?」
徐子期眯眸道:「誰對你說,我要殺金玉直?」他話及此處,面色已然發青,下一剎忽地雷霆大怒,驟然將桌上杯盞俱都拂倒在地,頃刻間應聲而碎。流珠見狀,下意識後退一步,低頭瞧著滿地碎片,隨即瞪大雙眸,望向眼前男人,只聽得徐子期冷聲道:「你能說出這話,看來早是將我看做了狼心狗肺之輩,已然是不信我了。」
流珠聽罷,連忙斂起裙裾,小心避過滿地碎瓷,隨即鼻間微澀,紅唇微啟,想說些什麼話兒,卻是欲言又止,怎地也講不出來。
兩人鬧到這份田地,流珠心中有愧,因而無言以對,徐子期卻是暗自有些懊惱起來,他瞧著流珠這泫然欲泣的神情,只怪自己將平日里的鬱氣藉機發泄,可若說起道歉來,他是絕不可能對流珠說聲對不住的,只得默不作聲,教仆侍收拾杯盞碎瓷,隨即擺膳,當做甚事都不曾發生一般。
這一頓飯,按理說來該是再平常不過,可流珠卻吃得坐立難安。午膳用過,稍事休整,徐子期便命仆侍收拾了行李,而龐信也到了府上等候,要送流珠離去。徐子期因剛才對她發了脾氣,又想到自從重逢之後,鮮有親熱之時,便頗有幾分內疚,在流珠對他福身辭別之後,將她喚住,故作平靜道:「我送你一程罷。」
送她一程?流珠望了眼候在一旁的龐信,心中如擂鼓一般,忙道:「阿郎有要事在身,不必非得送兒不可。」
徐子期以為她這是還對自己有氣,便執意相送,強拉著她上了車架。不多時,車架粼粼而動,轆轆而行,流珠心中惴惴難安,惶惶不已,怕只怕待到出城之後,龐信率著這一隊精兵發難,若果真如此,徐子期怕是插翅難逃,唯有一死!
車架愈行愈遠,流珠正思量不定之時,遽然之間,忽聞得隱隱傳來一陣隆隆之聲,愈來愈厲,直貫耳中。她還未反應過來之時,便感覺車廂一陣劇烈晃動,而拉著車架的馬兒似也驚慌起來,發了瘋一般嘶鳴長躍,好似辨不清方向胡亂衝撞起來,忽而又不管不顧地拉著馬車朝前疾奔。
地震!是地震了!想那徐子期剛才說,葡桃國運送槍炮途中,便因遇上了地震而未能及時送到,不得已停駐原地,那麼,這一帶或許剛好處於地震帶上,而最近這段日子,或許正是地殼運動的活躍期,地震多發,這鄴都也未能倖免。
她才將地震說出口來,兀自穩定身形,整個人卻忽地被徐子期緊緊環在溫熱的懷抱里,鼻間所縈繞的儘是他衣上的血腥氣。任那馬兒如何發瘋,任這車架如何顛簸,任簾外如何哭號不止,任百川沸騰,任山冢卒崩,他都死死地抱著她,並用力握著窗楹,定住身形,紋絲不動。
流珠嗅著那混合著塵土與鮮血的氣味,驀然間回想起他征戰歸來之時,拿著那已然破爛不堪的護符給她看的模樣,又想起他入了春時,還非要穿她寄給他的黑披大氅,死活不嫌熱,再想起初見之時,那青年有一雙清冽逼人的眼眸,如凜凜寒劍一般,直直望入她的心裡去。
她是真真切切地喜歡過他的,只不過,時過境遷,人事已非,此情已成追憶。
這一場恐怖的天搖地動,片刻之後,好不容易才算停了下來。徐子期經了這一番折騰,肩上的子彈擦傷復又裂了開來,鮮血直涌,而手上因尋求借力之物時,握得太緊,又添新傷,磨得是皮肉綻開,幾乎瞧見森森白骨。可他卻是不動聲色,見流珠只有幾處擦傷之後,便只勾唇笑了笑,漫不經心地道:「想來真是天意罷,讓你我再多多待上一會兒,不至於匆匆別離。」
流珠替他止血的手微微一滯,稍稍猶疑之後,自懷中掏了封信箋出來,塞入他褲兜內,眼兒並不瞧他,口中則溫聲道:「這信,是兒這幾日寫就的。待兒走了之後,你再拿出來看。」稍稍一頓,她又眯起眼來,笑望著他,嘆道:「阿郎倒還有心思玩笑。眼下北面遭了這大災,又要好一筆銀子來賑災,你窮得叮噹響,哪裡掏的出來?地動之事,向來最容易被人拿來做文章,你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徐子期闔了闔眼兒,薄唇微抿,捏著她的手,卻是一言不發。
二人在這裡歇了片刻,便聽得紛亂之間,一陣馬蹄聲漸行漸近,抬眸一看,卻是龐信面帶急色趕了過來。眼下城中遭了地震之災,徐子期又多了事務處理,便不再相送,只教龐信將流珠先行送走。
流珠神色複雜地深望了他一眼,咬了咬唇,跨上高頭大馬,勒住朱紅韁繩,隨即駕地一聲,驅馬而行。馬兒漸行漸遠,徐子期只以為還有再會之期,流珠卻清楚得很——這一回,多半是訣別了。便是果真有緣重逢,只怕也並非幸事。
狂情錯向紅塵住,恰好似驚魚錯認月沈鉤,夜寒錯認定盤星,背後尋思渾是錯。金風玉露散卻,吹花捲絮無蹤,她離了這荒唐之地,又要回虎穴狼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