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封殺
病房窗戶下面就有一片小花園,很小,轉一圈不用五分鐘。花園裡樹多花少,這個時節,花都謝了,葉子也不剩幾片,反倒是其它常青的植物仍舊沉沉地綠著,放眼望去,雖然不如春天夏天好看,到底也比氣氛沉悶的病房裡好。
花園裡鋪著鵝卵石路,年紀大的病人喜歡走在這上面,鵝卵石凹凸不平,刺激穴位,像蘇允這種年輕人,嫌鵝卵石硌腳,都躲著走。可憐小路狹窄,他走了沒有鵝卵石那邊,陸秦只好走在鵝卵石上,好在他皮鞋底子厚,即便如此,偶爾踩著一顆特別尖的,他也要齜牙咧嘴的嘶一聲。
兩人並肩走進小花園,陸秦雖然一直從電話里探聽著蘇允的近況,但是見了本人,還是免不了再問一遍。蘇允一一回答,從早晨幾點起,吃了什麼,答到今天又看了哪本書,有了哪些想法。其實兩人不過分開了一兩天而已,發生的事情大多是些日常,蘇允說了幾句便沒什麼新鮮話聊,他沉默下來,陸秦也跟著沉默了。
許久,陸秦問:「我這幾天去了趟德國,岳林告訴你了吧?」
蘇允的肩膀微微緊了一下,心道,終於聊到重點了。
他點點頭:「告訴我了。他說你去德國請個專家,回來給我治病。」
陸秦瞥了眼路旁的小花壇,落葉被工人掃成一小堆,堆在樹下面。來之前他斟酌了許多種方式,該如何對蘇允開口,事到臨頭,再多種方式他都忘了,決定順其自然。
「專家我見到了,他叫懷恩伯格,人有點怪,不過醫術是很高明的。據說他之前曾治療過的一位病人,是個名人,也是因為癌症,被幾大醫院判了死刑。到他手裡,他成功把那人的命保了下來。如今那人好端端地活著,想看歌劇看歌劇,想看話劇看話劇。」陸秦說,「我把你的病歷都拿給他看,他願意試試,不過,有幾點要事先跟咱們說明。」
陸秦頓了頓,沒有繼續往下說。蘇允等了許久,等不來下文,忍不住轉頭投去一個催促的眼神,卻看到陸秦緊皺眉頭,陷入猶豫。
他在猶豫什麼,顯而易見。
在癌症的治療過程中,為避免患者情緒波動,許多時候親屬們會選擇向患者隱瞞病情。可這件事到了蘇允這裡,因為他一開始就對自己的病情瞭若指掌,心理防線早已在早期的病情反覆里建設得足夠結實,所以蘇允的病情發展和治療方案,陸秦從不隱瞞。蘇允不明白以前兩人都坦誠相對,怎麼這次陸秦反倒這麼不幹脆。
他不解道:「說明什麼?怎麼,不好講?」
陸秦搖了搖頭,笑一笑,又點了點頭:「有一點。」他說道,「懷恩伯格教授告訴我,你的病情惡化很快,中間出現過幾次明顯的反覆。按理講,你的癌細胞應該早已經擴散,可事實上,癌細胞不僅沒有擴散,連肺部腫瘤也沒有變大的跡象。懷恩伯格教授有個自己的團隊,多年來一直致力於癌症治療工作,他們有一種新的療法,教授說,你可以試一試。」
「這不是很好嗎?」蘇允笑著側過頭,「我們又多了一條路。」
「沒你想的這麼簡單。」陸秦眉宇間不減擔憂,「懷恩伯格教授說,這種療法尚在實驗階段,並不能保證治癒你的病。當然,肺癌是無法治癒的,只能控制。但是他說的是另外一種意思。」
蘇允走累了,陸秦陪他坐在一旁的木質長椅上,繼續道:「這種療法可以控制你體內的癌細胞,甚至殺滅一部分,但是這些癌細胞還是會像不□□一樣埋伏在你的身體里。你需要終身服藥,定期檢查,至於規律作息之類的,那就更不用說了。不過好處是,你不用再時時遭受死亡的威脅,只要你配合,踏踏實實活到六七十,應該沒什麼問題。」
「這麼好?」蘇允有點不信,「但是呢?」
「但是,從這種療法目前的實驗結果來看,成功率只有不到四成,也就是說,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失敗了。」陸秦道。
「失敗是什麼意思?像現在一樣,繼續等死?」蘇允笑問。
陸秦輕輕摟住他的肩:「好一點,就是維持原狀,最不濟的一位實驗者,他上了手術台,沒有下來。」
蘇允偏過頭,不解地「嗯?」了一聲。
「也就是說,失敗了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教授和團隊無法控制,最壞的結果,是加快死亡。這也是為什麼,教授一直對這種療法,乃至所有癌症的治療持謹慎態度——他不能拿任何人的生命開玩笑,所以如果病人已經沒有治癒的可能,他不建議病人再徒勞地把生命浪費在醫院裡。」陸秦說,「所以懷恩伯格教授讓我們自己選,是否願意試一試。如果願意,那麼一切後果自負,他無法對治療結果做出任何保證;如果不願意,他也可以向我們推薦另一位醫生,那位醫生同樣是歐洲癌症治療領域的權威。」
陸秦說完了,轉過頭,問蘇允:「蘇允,你選什麼?」
花園裡靜悄悄的,偶爾有幾個人順另一條路從他們身後匆匆走過。蘇允靜靜地垂著頭,額角貼著陸秦的肩,想了一會兒,問:「那你呢,你怎麼選?」
「我沒有馬上給他答案。」陸秦低嘆,「蘇允,我也不知道怎麼選。」
他深吸一口氣:「我當然希望你能把病治好,就算治不好,能控制住病情不再惡化,叫咱們多一點時間在一起也是好的。可誰也不能保證咱們一定能成功,我不敢冒這個險。看著你昏迷進手術室,我就覺得自己的心像被誰燒化了幾次,萬一你……我肯定就受不了了。」
蘇允俯下身子,右胳膊支在膝蓋上,從下往上打量他,噙著笑故意問:「這麼捨不得我?」
陸秦拎著他的衣領子把他拽回自己懷裡,小聲訓斥:「別鬧,說正事呢!」訓過這句,他放軟語調,「以現在的治療方案繼續治療下去,或許也不能治癒,可是起碼,我們總能拖上一陣子。或許一兩年,或許三五年,或許十年八年。可是一旦同意接受懷恩伯格教授的治療,且不說最後結果如何,中途停葯會給身體造成巨大的副作用,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我不確定你能承受得了這些副作用。」
「可是,我想試一試。」蘇允把手塞進陸秦懷裡,暖洋洋地捂著,「四成的成功率,其實不低了,畢竟面對的是絕症,要求百分百治好,也不現實。陸秦,我覺得可以試一試,成功了,咱們就多得了三十年,如果我的頭髮白得快一點,我們也算白頭偕老;失敗了,不過就是那一天來得早了點而已……」
蘇允短促無聲地笑了一下,提到那一天,他自己都下意識排斥:「更何況我覺得,我們會成功的嘛。」
陸秦仍舊猶豫,蘇允輕輕環住他的腰,胸口貼住他的胸口,抬起頭,眼睛眨巴眨巴。
「哥,我自己的命我自己做主,我想賭一把,你支持我,好不好?」他扁起嘴,鼓氣,「哥,我想活著,我不怕死,可是我也想活著。我今年三十歲,與你相識,也不過只有十個年頭。我想咱們以後能再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想多得到點時間,把我一直想做卻沒來得及做的事都嘗試一遍。以前的三十年我活得漫不經心,如果能再活一次,我想活得認真一點。為了這些心愿,我願意賭,賭我下得來手術台,賭我是那不到四成的幸運兒當中的一個。哥,你支持我,好不好?」
陸秦緊緊擁著他,半晌,他點了點頭。
日光和煦,照得人暖。蘇允與陸秦並肩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往回走。走進病房,蘇允一件件脫下自己的西裝,小心掛回衣櫃里,陸秦倚在門邊瞧著,突然道:「對了,懷恩伯格教授說,如果咱們答應接受他的治療,他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蘇允關上衣櫃門。
「他說,在治療過程中,我們必須無條件配合,堅決做到他提出的任何要求。」陸秦一邊回想著教授當時認真的語氣,一邊道。
「這不是應該的嗎?」蘇允不解,「治病不是本來就應該聽醫生指揮嗎,幹嘛還特地強調?」
「我也不明白。」陸秦聳聳肩,「可能歐洲那邊的病人比較有個性?」
「呵呵。」蘇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