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0.7
時光在不經意間匆匆溜走。申時剛過,他們就告別閑雲道長,踏上了歸程。
人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許是西山不高也不陡,顧嘉夢行走在山間,竟絲毫不覺困難。
姬央與隨從就在她身前三步外,且一直保持著這個距離。他彷彿背後另有眼睛,她快,他也快;她慢,他跟著也慢了下來。
顧嘉夢心說有趣,竟起了玩鬧的心思,她越行越快。衣帶當風,疾行在山間。到山腳下時,也剛剛只過了半個時辰。
顧家的馬車就在左近,與標有東宮徽記的馬車毗鄰。
姬央溫聲道:「顧小姐,不如一起?」
顧嘉夢點一點頭。他們此行順路,自然無需刻意避嫌。
馬車轔轔,相距甚近。
小七將耳朵貼在馬車壁上,認真傾聽。偶一回首,卻瞧見顧嘉夢正對著手裡的平安符發愣。她撇了撇嘴,心想閑雲道長真大方,顧小姐想求平安符,他竟然送了顧家一人一個。
也不知道是否靈驗。
馬車離了西山,徑直東去,一路順遂。進城后,才堪堪分開。
顧嘉夢回府後,換了衣衫,便去向繼母姚氏請安,並將閑雲道長所贈的平安符轉交給她。
閑雲道長與弘明法師齊名,聽說是他所贈,姚氏喜不自勝,含笑接了,與顧嘉夢閑話幾句,才叫她離開。
父親顧尚書外出與友人相聚,尚未歸來。顧嘉夢使人將平安符送給大哥顧彥琛,卻得知大哥也不在家中。
顧嘉夢深感詫異,大哥竟然出門了?他的傷不是還沒痊癒么?轉念一想,大哥即將遠行,他在京中友人不少,借著重陽節,與朋友小聚,也在情理之中。
……
顧彥琛傷勢未愈,本不該外出,但是他既已決定遵從父命,前往江南,自然要與他的同僚好友告別。
關於他近日的種種流言,他略微解釋了一番。至於對方是否相信,他也無力強求。反正,他短期內是不會回來了。旁人的眼光,於他關係不大。
少時眾人散了,顧彥琛猶豫再三,終是前往九里巷去探視九九。
羅家大門緊閉,顧彥琛叩門后等了許久,才被迎了進去。
羅員外夫婦神情不虞,顯而易見,他們並不歡迎他。
顧彥琛這才知道,在他卧床養傷的這些日子,九九也不好過。
她病了,身形消瘦,眼窩深陷,小臉兒黃黃的,不施脂粉,越發顯得憔悴,教人心疼。
前次他們不歡而散,此刻見到顧彥琛,顧九九隻勉強一笑,不哭也不鬧。
顧彥琛胸口一窒,溫聲安慰了幾句,躊躇許久,才說明了來意。
他的婚約被解除了,他要去江南了。父親要他拜一個脾氣古怪的大儒為師,不出師不能回還。只怕三年五載內,他都不會回來了。
「你說什麼?你不回來了?」顧九九大驚,心頭茫然一片。
誠然顧彥琛性子溫懦,缺少主見,根本不能成事。但他對她還算不錯。可以說他是這世上極少數對她好的人之一。
連他也要離開她了么?
顧彥琛苦笑:「父命難違,我也沒法子……」想了又想,他咬咬牙,將心一橫,說道:「父親知道了你的存在……」
「真的?那他怎麼說?」顧九九悲喜交加。記得那兩年,除卻顧彥琛,就數顧尚書待她最好。
顧尚書符合她對父親的所有想象,是她理想中的父親。平心而論,顧尚書和她的父女關係比之與原主要好上許多。
她原本已經冷掉的心又漸漸有了熱度。
顧彥琛不忍看她希冀的眼神,偏過頭去,狠狠心說道:「父親重視血緣,雖然也疼你,卻不能與你相認。」
「不能……相認?」顧九九臉上血色全消,她咬咬唇,似哭似笑,「不能相認?」
她捂住了臉,任淚水肆意流下。既是如此,顧彥琛何必要告訴她?何必給了她希望后又教她失望?
顧彥琛慌了手腳,忙道:「妹妹,別哭,你別難過。」
他匆忙中想到了一個理由:「你也知道,父親是朝廷命官,如果突然多出來一個女兒,恐怕於名聲有損。妹妹純孝,又重感情,想來不願讓父親為難……」
顧彥琛已經明白,父親不喜九九。說到底,顧家仍是父親當家做主。父親和妹妹對九九成見頗深。他們兩個都不鬆口,那麼九九想回顧家,基本是沒可能了。——若他還在京城,或許能周旋一二。但是他要離京,只怕九九連父親的面都見不到。
顧九九抬起頭,直視著顧彥琛,彷彿看到了他的內心深處。所以說,她那兩年的感情,到底還是錯付了么?
她辛辛苦苦,誠誠懇懇,終究是比不過身份和血緣么?說她純孝,說她重感情,要她莫讓別人為難,可有人真正替她想過?
顧彥琛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溫聲安慰了她好一會兒:「身份名頭並不重要,父親知道你孝順就足夠了……」
顧九九雙目緊閉,面色灰白,對顧彥琛,對顧家,她失望到了極點,再深厚的感情也被消磨殆盡。
他們不在乎她,她何必還顧念他們?他們想抹去她的痕迹,可她為什麼要讓他們稱心如意呢?
顧彥琛還在笨拙的安慰,他想盡法子,想讓她相信,父親不是不疼她,只是不能認下她。他只希望她不要太難過。他希望她還是記憶中那個笑容溫暖的姑娘,是會嬌聲軟語喚他哥哥的女子。
顧九九面無表情地聽著,等顧彥琛再也說不下去,才輕聲道:「我知道了。哥哥此去,一路小心。」她笑了一笑:「我在京城,等哥哥回來。」
顧彥琛心中一喜,立時露出了笑臉。他悄然鬆了口氣。她不生氣就好,她不難過就好。她還有羅員外夫婦照顧,難過一段時間,也就好了。
他在江南,會常常寫信給她。他會讓她知道,她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她那兩年,不是毫無意義。
時間不早了,顧彥琛不便久留,起身告辭。
他離開后很久,顧九九才喚了羅太太進來。她倚著靠枕,一臉疲態:「把葯煎了吧,從今天起,我喝葯。我會養好身體。」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這半個月,她也是傻了,才會拿別人的過錯來折磨自己。她要先養好身體,才能再談其他。
羅太太大喜:「好,好,好。你等一等,你等一等,很快就好……」
背過身來,羅太太擦了擦眼角的淚,女兒終於願意喝葯了,真好,真好。之前她每日煎的葯,都被女兒給倒掉。現下老天開眼,女兒總算是想明白了。
她默默念了聲「阿彌陀佛。」忙親自下廚煎藥。
顧九九低頭苦笑,輕聲道:「有誰還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笑容收斂,她的目光漸漸轉冷。
……
顧彥琛拖著步子回了杏花巷顧家,他心頭放下一樁大事,只覺得快意非常。聽聞妹妹早就回府,還特意又去了妹妹的院子,將在浮香齋買的胭脂贈與妹妹。
他即將遠行,又主動示好。顧嘉夢自然不會冷顏相對,兄妹兩人客客氣氣,生疏有禮。
晚間,顧家小宴,如同三年前,卻又不大一樣。父親繼母,大哥,嘉敏,嘉榮都在座上,卻不再是三年前的模樣。
顧嘉夢心中一陣恍惚,一時竟分不清是真是夢。
顧尚書看女兒神思不屬,心中暗嘆一聲,忙出言安慰道:「我兒莫怕。」
顧嘉夢一怔,回過神來,笑了一笑:「父親。」她摸了摸袖中的符紙,搖了搖頭:「女兒不怕。」
父親知道真相后的這段時光,是她最輕鬆愉悅的時刻。有家人的相信支持,她很心安。
宴席撤去,顧家眾人散了。顧尚書卻把兒子叫到了書房。
顧彥琛一見到父親,身上的傷就又隱隱作痛,他肅了神色:「父親。」
「你今日去了九里巷?」顧尚書面無表情,喜怒不辨。
顧彥琛心裡一慌,猜測是誰出賣了他。但想來想去,卻沒一個可疑的人選。
顧尚書嘆了口氣:「能到城南去,看來你的傷,好的也差不多了。既是如此,就早日動身吧!」
「是。」顧彥琛暗自吁了口氣,施禮退後。想了又想,他終是忍不住道:「父親,其實……」
「嗯?」
「其實,那個妹妹,也是個好姑娘。她一直記掛著父親,想到父親跟前盡孝。她並沒有惡意……」他不知道妹妹都對父親說了什麼,但他知道,父親對九九成見頗深。他也清楚,他的三言兩語不可能讓父親對九九就此改觀,但至少不要誤會得那麼深。
顧尚書心中大駭,面上卻波瀾不驚:「是嗎?」
顧彥琛觀察著父親的神色,試探著將今日的事情大致說了。末了才道:「還請父親原諒兒子的自作主張……」
——他說的是,他安慰九九,父親對她也很疼愛。父親不會生氣吧?
顧尚書邊聽邊點頭,也沒表態,只說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你今日也與故人告別了,翰林院那邊的辭呈也批下來了。你明日收拾收拾,後日就動身吧!」
顧彥琛心情忐忑,依言離開,剛走出兩步,卻被父親叫住。
「你妹妹今日在閑雲觀求了平安符,你戴在身上。」
顧彥琛聞言一怔,下意識伸手撫上了胸口。他點了點頭:「是。」
說到底,妹妹還是關心他的。他們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啊。
兒子走後很久,顧尚書才長長地嘆了口氣,捏了捏眉心。兒子的話,真假未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兒子心中,那個鬼魂分量很重,絲毫不遜於家人。
可能顧彥琛自己都沒注意到,他提到那個鬼魂時,神情溫柔,語帶憐惜。
顧尚書有一點想不明白,據說那鬼魂又有父母家人,那為何還對顧家念念不忘呢?難道說,她還想到夢兒身體里去?
顧尚書臉上煞氣忽現,他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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