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節何為好人
儘管之後我見識過她的身手之後,聽到過她
「斬草除根」的話之後,一度在心中對她產生了疏離,但我知道那只是源於我與她所處的完全不同的成長環境,所以即便疏離,卻無法漠視。
而墨鴒為了救我時奮不顧身的樣子,還有她受傷倒下時直直望著我的眼神,卻讓我再也無法去冷靜地記得那些對墨鴒應有的顧忌。
我怔怔地出神,卻聽見紫鴛忽然幽幽地道:「其實從姑娘你給她取這個名字起,我就知道,她在姑娘心中的分量了。」我驀然抬起頭,卻發現紫鴛已經走到門口,向我福了一福,就轉身走了出去。
我待要追上去說什麼,腳步卻似釘在地上一般,遲疑片刻,卻終究是緩緩坐了下去。
「墨鴒……墨鴒……」我自言自語地念著這個名字,想著她從房頂縱身落在我面前的樣子,想到第一次見到墨鴒時她全身只露出了一雙眼睛,想到她雙目炯炯地看著我,想到她說,我沒有名字,王爺叫我十六。
想到我問她,你本家姓什麼,墨鴒說,忘了。然後我就給她取了這個名字,墨鴒。
不管是她的一身黑色,還是她縱身躍下時利落迅捷的樣子,都讓我覺得跟這個名字,貼切極了。
可是我卻從來沒有意識到,我居然給她取的名字,竟是墨鴒!
「在。」卧房的門外忽然傳來了清脆生硬的聲音。我回過神來,正是墨鴒。
紫鴛離去的時候,門是半掩著的,所以一眼便可以看到。想來是她走了過來,正好聽見我正在念著她的名字。
「姑娘找我。」墨鴒走了進來。
「紫鴛告訴你的?」我問道。
「是。」墨鴒走到我身前,忽然單膝跪下,
「請姑娘責罰。」墨鴒這般舉止,倒讓我吃了一驚,我忙伸手拉她起身。
從冷香閣回來的時候我還猶豫著怎麼勸導墨鴒才能讓她明白,但見她這般舉止,我便也不再猶豫,只道:「以後在宮中,再也不得如此,知道了嗎?」略微遲疑了一下,墨鴒方才答應了個
「是」,渾不似平時答應我的話,是不假思索的就答應了。
「墨鴒!」我不由得將語氣放得沉重了一些:「這裡是宮禁之地,而我們都是後宮中的宮人,在這裡你可以平庸,可以無為,就是不可以與眾不同。尤其是我們的來歷,若是被人知道,你懂得後果會怎樣嚴重。除了這景芳齋的四人,誰也不能知道,哪怕是在隨便一個小宮女、小內侍前,都不能有絲毫的大意,何況今天我們遇上的,還是一位郡王……」想到墨鴒舉手之間便將永寧郡王按在地上,我就忍不住憂心忡忡。
回到慈寧宮來這一路我都在想,永寧王的態度,似乎也是不願意張揚其事。
又想到好在墨鴒遇上的是這位溫文的永寧王趙伯璟,若是遇上了那個恩平王趙伯玖,事情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可是姑娘,這個郡王……」墨鴒幾乎是緊接著我的話音,急切地開口,卻說了一半,又停住了。
我略帶愕然地看著墨鴒,她炯炯有神的眼睛仍是圓圓地瞪著,卻在觸到我的目光的一瞬,側過了頭,將她的視線移到了別處。
我的心中微微一動。在以前,墨鴒是不會這樣的。她只會雙目炯炯的看著我,從來沒有迴避過。
即便是從金國進宮的路上,我因為墨鴒出手太過狠辣而避開她的那段時間裡,墨鴒也從未刻意避開過我。
墨鴒這般,究竟,是為什麼?一個念頭忽然在心中閃過,頃刻間,我的手心便是一層冷汗。
但下一瞬,我將手又緊緊地攥了起來,縮在衣袖之中。
「怎樣?」我平靜地看著墨鴒。
「他……他……」墨鴒再一次欲言又止,眼神亦變得撲朔。我略略側首,示意墨鴒說下去。
我的嘴角似乎是輕輕揚起,但我的心裡,卻是止不住發涼。紫鴛的話,這麼快就要應驗了嗎?
墨鴒的任務,果然不是為了保護我來到宋宮這般簡單嗎?而她對於永寧王的態度,亦果然是因為,金國王爺完顏雍的使命嗎?
不,不會的。這些念頭湧出之後,我又立刻否認了。我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但我的心裡,卻是真真切切地在不斷地否認著這些念頭。
「他可能不是好人,姑娘你一定要提防。」就在我心中的念頭此起彼伏的時候,墨鴒的這句突如其來的話,讓我整個人怔在了那裡。
這種震驚,不亞於一個時辰前見到墨鴒把永寧王按在地上。墨鴒居然也說了
「可能」兩個字,這對她的性格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而她覺得可能的內容,居然是永寧王不是個好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些艱難地開口問道:「墨鴒,你……你可當真?」墨鴒點頭,她自然是當真的。
我當然知道,墨鴒怎會與我玩笑。但惟其她是認真的,我才更加驚奇萬分。
不,不只是驚奇,我幾乎要笑了出來!遣走了墨鴒,我獨自走到院外,默然思索今日的種種頭緒,只是剛一想到墨鴒的這一句話,雖簡簡單單,卻一下子就難倒了我。
恩平王……蕙兒,黃公公,夏晴嵐……冷香閣,永寧王,還有,墨鴒……種種念頭在腦中杳至紛來,一時間竟然理不出個什麼頭緒。
墨鴒先是告訴我,那恩平王有些奇怪,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裡奇怪。繼而又告訴我,永寧王可能不是好人,讓我一定提防。
短短的一個傍晚,便發生了這許多事,我極想理出一個頭緒,卻沒有時間去細思其中的究竟,因為端午節,馬上就要來臨了。
我只想著再到冷香閣去一趟,問一問蕙兒有什麼需要沒有,卻總是想到那日臨去時永寧王的話——那麼今天發生的事情,彼此都當做未曾發生便了,這個地方,以後也別再來了。
從那之後到現在,幾天時間裡,永寧王果然沒有出現過,亦不曾找過我跟墨鴒。
想到永寧王淡漠疏離的態度,以及隱著複雜心緒的淡淡語氣,我走出慈寧宮前往冷香閣的腳步,便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終究,我還是派了墨鴒去打探了,知道蕙兒依舊在冷香閣,每日到了用飯的點兒照常出來取食盒,心中也安慰了許多。
至於冷香閣,日復一日冷冷清清,而裡面除了蕙兒,更不知道還住著什麼人。
而既然永寧王是這般淡漠的態度,我亦不敢公然在丫鬟們之間打聽。端午節還有大約十日左右,宮中卻已經忙碌了起來。
因為端午節晚上,太后要在慈寧宮設宴,故而慈寧宮中更加繁忙許多。
尚書內省也因為宮中過節的準備,特特宣了一眾女官前去安排,我與夏晴嵐自然也去了。
尚書內省也是特別繁忙,準備過節的事宜。司籍女官並沒有什麼事安排給我,但司燈女官卻將下屬的典燈、掌燈都留了下來。
過節本來需要的燈油火燭已經為數不少,而太後宮中設宴,自然更要處處燈火通明,又不能有任何閃失。
雖說太後宮中曾不止一次辦過宮宴,慈寧宮中的內侍、娘子、宮女們也都有過辦宴席的先例,樣樣事項都是有例子可循、也都是準備齊全的,本不需要夏晴嵐做什麼,但她既是掌燈女官,少不得要監管些事情的。
相比較之下,倒是我閑暇了許多,於娘子和李娘子有些事情,我便從旁相助。
這些日子,從皇上、皇後起,到各位妃嬪、五位郡王,以致王公貴胄,都有應節氣的禮物送到慈寧宮,我便幫著於娘子清點送來的各色事物。
點了半日,略加休息的時候,宮女上了茶。於娘子笑道:「姑娘點了兩三天,可看出些什麼門道?」我笑道:「奴家只是給娘子打打下手,一時間還不曾看出些什麼。不過大略看起來,官家、聖人、諸位妃嬪娘子、以及各位郡王,凡是這些近眷所獻的禮物,都是些應節氣的物事,玩物香料等等,雖然也都是上好的,但皆是尋常之物。倒是王公貴胄們所獻,卻都是些精緻貴重的金玉之屬。」我看了看那些被登記了放在一邊的金器玉器,又道:「只是看起來,娘娘倒是少用這些金玉之物。」於娘子呵呵而笑:「姑娘好仔細!」隨即微笑道:「娘娘自來簡素,凡事不喜奢華,你看著慈寧宮中的擺設物品,還有娘娘日常使用的東西便是了。其實娘娘是高壽之人,又是這般極尊貴的身份,所用便是華貴一些,又有什麼……」正說話間,一個緩慢的聲音傳了過來:「於蘭,又在說我什麼呢?」我與於娘子不約而同地一起站了起身,喚道:「娘娘。」然後一起行下禮去。
原來太后午睡過後,踱步到了這偏殿里。於娘子給太后斟了茶,笑道:「婢子跟謝姑娘說,娘娘您歷來奉行節約之風,是盍宮之人的楷模。」太后不由得笑了起來,伸手點了點於娘子道:「好啊你個於蘭,竟也來欺我年老耳昏了。蘇芳,你來說,方才她在說我什麼?」我笑道:「於娘子確是在稱讚娘娘您性喜簡素,不愛奢華。正因為凡俗之人,人人都覺得娘娘這般尊貴的身份,當得起也應該是生活在金玉錦繡之中的,娘娘的這份對簡素儉約的固守,才更加讓人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