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叄伍
姒今說要救周念,沒說要怎麼救。因此看見這張引魂符,他的第一反應是顧容起了歹念。但再一想,姒今當時如是說——「我遊離在陰世和陽世中間,是個絕佳的導體,陰間的小鬼不看路,想通過我來到陽世,引魂符就是給它們指路的。可惜死了的人怎麼能還陽呢?都是妄想。」
死了的人不能還陽,但周念不同,她的生魂在天地間遊離,等著歸竅的一天。
難怪顧容說沒有人用過這個辦法,要做好失敗的準備。
這等於是在引陰魂上身,一個個篩過去,姒今的身體就是那個篩子。周念能及時歸位是最好,可是如果她找不到路呢?如果持續了很久,還是沒找到屬於周念的那縷精魂呢?那種萬蟻蝕心的痛覺他是體會過的,每分每秒都讓人痛不欲生,姒今知道會用這個法子嗎?
他抬頭去看姒今,目光里蘊著痛色,靈氣的一雙眼像蒙了陰翳,盡皆黯淡了。她忍耐到極致卻儘力不表露,神情決絕到冷漠,對自己的冷漠。
她知道。
周岳看姒今鐵打的一個人居然成了這模樣,也慌了:「哥,不會出什麼差錯吧?」武俠小說里不都寫了么,走火入魔邪風入體,就是這個樣子的。
顧容引動那符咒,對她來說也是個巨大的消耗,分不了心管這邊。只有傅簡還得空觀察,他的眼睛能看見無數煙氣扭曲成魂形不斷侵入姒今的七竅,就像剛開始學醫時看著別人被扎針,明明扎的是別人,自己心尖上會跳一下,恍惚覺得疼。
腕錶上的分針以異常緩慢的速度轉動,姒今原本是站著的,突然踉蹌了一下,撐住了雙層衣櫃的隔層。
傅簡不確定地問顧容:「還要繼續嗎?」
顧容看了眼姒今,她無所觸動,只好去看周念的兩個家屬:「沒有成功的跡象。引魂咒不能用得太頻繁,這次放棄的話至少還要再等幾個月。你們看呢?」
周岳當然不想輕易放棄希望,但是總不能逼人太甚,猶豫不決地看向周思誠。周思誠默了片刻,突然往前走到姒今身邊,問顧容:「如果她承受的壓力小一點,持續時間能再長一些么?」
「能,不過……」顧容沒說出這個「不過」,就看到了他的神情。她大概能猜到他要做什麼,她的出聲提醒顯得很沒有必要。
果不其然,他坐在一邊,把意識恍惚的姒今抱到自己身上,像擁抱愛人一般緊緊抱住她。不過知情人都知道,他擁抱的是痛楚。
熟悉的,千萬條電流從每一個毛孔往神經末梢鑽的痛楚。
可是這次不一樣,曾經他只覺得百爪撓心,這一回卻無比地清醒。他能感覺到,身體里的每一絲痛都是有情緒的,每一根往他肺腑上扎的針,都有著不一樣的形狀與感情。有些陰冷冰寒刺骨,有些哀怨如泣如訴,無論是什麼樣的情緒,瀰漫到心頭時都成了一模一樣的灼燒,如火在烤。
無光的烈火里,他像是墮入了夢中,看見了小時候的姒今。
六七歲的模樣,臉頰微微的嬰兒肥,清秀明快的小姑娘。她穿著布衣裳,褲腳挽了起來,露出兩截細瘦白皙的腳脖子,在河邊走。
下過雨,地上濕滑,她走不快,手裡揚著枝蘆葦,邊走邊喊:「三哥,三哥等等我。還有多久才能到呀?」
原來她也是過過普通人家的日子的。前面走著個甚高大的男子,沒回頭,不動聲色地放滿了腳步:「快了,咱們這回去給太婆祝壽,太婆那有糖糕吃。」
鏡頭一轉,岸堤上的姒今突然不見了,只有那個男子焦急地在岸邊呼號。他沿著河岸上溯尋找,看見岸邊有濕泥滑蹭的痕迹,慌慌張張地跪在岸邊看,喊小妹,小妹。那水下咕咚咕咚冒著泡,影影綽綽看見人影,是已經昏厥了下沉的。
臨海多船工,閩人信媽祖。壽寧這一帶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是掉進水裡的女童,那便算是祭給媽祖的供品,不能救,死了也不能把屍身撈上來,整個人都歸了天後娘娘。
人從溺水到身亡不過那麼幾刻的時間,他已經耽擱了太久,再這麼一猶豫,原本該有的生機也沒了。
等到那唯一的起泡都沒了,水面安靜,蘆葦蕭蕭。
男子頹然地坐倒在岸邊,脫力地癱軟下去,面如死灰。
畫面模模糊糊的有些銜接不上,有一個老道士不知怎的出現在他身後,對他說:「這是孽,你要還的。」
男子被抽了魂似的喃喃:「是我害死了小妹。」
老道士諱莫如深地搖了搖頭:「死不是業障,活才是。從今以後她是你的債,你要背一輩子。」他截一根蘆葦點了點水面,「水裡的女娃不是普通人,要她死,沒那麼容易。」
再後來,便是老道施法將姒今提出來,已經全無氣息的死人*在岸邊躺了一會兒,胸口竟突然又有了起伏。
男子駭然地後退:「她沒死?!」
老道兜著手搖頭:「不,她死了。我說了,她是你的債。」
畫面一變,姒今睜眼醒了過來,茫然無知地看著面前的男子:「三哥,我這是怎麼了,是你救我上來的么?」
做哥哥的昧著良心點頭,做妹妹的倒擔心起來:「阿媽說了,掉進水裡的小孩子不能救的。三哥,你這是衝撞了媽祖娘娘了。」
他像是受了極大的刺激,臉色慘白,惶惶然搖頭:「不會的,沒事的,咱們把衣服晾乾凈了再回去,這事誰也不要告訴,知道了嗎?」
姒今懵懵懂懂地點頭,不經意看見他身上的衣裳,竟都是乾爽的。
……
做了這麼長一個夢,身上的痛反而沒什麼知覺了。
周思誠再清醒的時候,那股掣肘四肢的痛楚恰好消退了。顧容收了勢,去把蠟燭吹滅,周岳和傅簡眼神不同,卻都意味複雜地看著他。
或者說,他們。
周思誠連忙低頭去看懷裡人的狀況。姒今鬢髮被虛汗浸濕,狼狽地貼在蒼白的臉上,雙目合著,安靜地靠在他肩上。據說命好的人在夢裡也會甜甜微笑,可她連沒有意識的時候,眉心都微攏著,彷彿觸手可及處全是噩運。
引魂咒結束了,他身上卸下重壓,抬眸問:「成功了嗎?」
周念仍然是軟綿綿的安睡模樣。
顧容用眼神指了指姒今:「成功與否,得問她。」
傅簡怕周思誠不明白,解釋說:「我看見周念的影子出現了,附進她身體里。那時候姒今正好昏迷,顧容掐著這個點結束了引魂咒,就看她們倆醒來時候如何了。」
周岳顧不上這些了,上來推推周思誠的胳膊,又拍拍他的肩,確認他沒事,鬆了一口氣:「哥,你真是嚇死我了。這種邪乎的法子,姒今能消受,你個*凡胎的湊什麼熱鬧。要是念念醒過來了,結果你垮了,我怎麼跟念念交代?」
周思誠輕輕把人安頓好,命周岳看著兩個沒有知覺的人,避而不答,說:「我去送送他們。」
指的是顧容和傅簡。
兩人知情知趣,退出房間,跟著周思誠一起下樓。周思誠對他們禮貌道謝,傅簡擺擺手:「我是受人所託,拿了好處的,謝就免了。」
顧容卻來了興緻,嫣然一笑:「咱們也算是老朋友了,你可真生分。」
周思誠默了默,才低笑:「是老朋友了,只是不知道老朋友的能耐。」
他還當姒今第一次見顧容時的疑神疑鬼是嘲弄他有女人緣,真相比他的臆測可圈可點得多。
顧容不勉強,給他這個接受的時間,話說得落落大方:「找個時間,我們可以好好談談這個事。」
是該談談,可他最近已經沒這個心力了,只含糊其辭地說一聲「好」。
回去時,周岳已經把兩具身軀搬上床。他怕出什麼問題,不敢分開姒今和周念緊握著的手。周思誠一回來,姒今的眼睛突然睜開了。
兩個人神經都緊繃著,身子都一起往前探了一下。
那雙眼睛清澈見底,帶絲少女的慧黠,嘴角微微翹著,乍一看還以為是周念。可是下一瞬,她的眸子冷卻,嘴角又是僵硬到鋒利的弧度,眼珠子轉到周岳的方向,對他說:「你出去。」
周岳本來還挺感激她的,這麼一來心底又竄起一股無名火。成,出去就出去唄,真是沒法跟這女人熱絡。
他帶著怒氣關上門,沒好氣的一下。
姒今不在意地坐起來,慢慢鬆開周念的五指。周思誠這會兒有很多話想問她,千言萬語又不知該先說哪一句。她搶先了,說:「這件事不用告訴周念。」
言語里彷彿篤定了周念會醒。
「為什麼?」
「我沒興趣當誰的救命恩人,就說是她自己醒來的吧。要麼就是傅醫生醫術精湛,妙手回春。」她說著說著都有几絲調侃意味,突然又抬起眼瞼,眼睛慢慢眯成一條危險的線。
她的聲音淬著寒:「剛才,你看見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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