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叄陸
周思誠以為那又是他自己出現的幻覺,她是不知情的。
沒想到她聽完他的敘述,神情淡淡的彷彿無所觸動,眼底卻有一簇光稍縱即逝。沒等到他問,她攏了攏上衣,床下沒找著鞋,便赤足踩在實木地板上,路過他的時候連聲招呼都不打。
這個冷漠疏離的態度,他一時沒有適應過來。
再一想,她這麼急著把周念的事了結,自然是有原因的。她找著了楊敬這個突破口,馬上可以接近沈眠嬰,要忙自己的事,他這邊的小插曲當然要解決,才能走得了無牽挂。她斷得徹底,連周念的感激都不想要,兩袖清風一身清凈。
雨天躲過同一處屋檐,現在雨停了,橋歸橋路歸路。
確實應該是這個道理的。可是他看著那個無牽無掛的背影,百轉千回,化成一句:「至少能念念醒了再走吧?」
姒今果然停住了,眉頭皺了皺,還是答應了。
畢竟是早就談好的條件,她送佛送到西,不差這一時半會兒。
兩個人四目相對,一個冷淡一個掩飾,僵持著竟然有幾分尷尬。姒今挑起眉遞去一個詢問的眼神,他只好故作輕鬆:「餓了沒有?請你吃頓餞行飯吧。」
姒今玩味地看著他:「不用守著你妹妹么?」
他的目光明顯偏了偏,不自在地說:「這裡有周岳看著。」
姒今笑笑:「好。」
※※※
餞行飯還是選在翡冷,她辦過壽宴的地方。
她辦壽宴是在初冬,可當初孫清岷把她請出來,卻要的是五月初八生的一男一女的血。現在回想起來,周思誠也覺得對不上:「我還以為五月初八是你的生辰。一般不都是這樣的么,需要同月同日生的人血。」
姒今懶洋洋靠在玻璃牆上,笑了笑:「五月初八,不是我的生辰,是我的忌日。」
聽著說不出的怪異,一個活生生的人坐在你面前,說「那是我的忌日」。
晌午的陽光被玻璃折射出色彩,模糊地映在她臉上。姒今曬著暖陽,愜意地閉上了眼睛:「你之前看到的那段記憶,是我死的時候。」她寧靜安謐地笑著,「只有人才有資格說死。我也是死過的。」
一切都是那次落水之後,她開始慢慢發現自己跟常人的不同。她的癒合能力變得出奇地強,膝蓋磕破了,半天就能好,手指劃破了,一會兒就看不出痕迹了。所以她一直覺得,那天才是她真正的忌日,她噩夢的開始。
不知怎麼的,他覺得她今天臉色不好,只是姿態的慵懶掩蓋了虛弱。
他問:「那你呢,你什麼都沒看見?」
姒今緩緩睜開了眼,瞳仁定了一會兒,輕輕說:「你真想知道嗎?」
她在腦海里回憶了一番意識渾渾噩噩時看見的畫面,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地點陌生的人,只有一個人她認了出來,那是少年時的周思誠。
「說吧。」
姒今居然猶疑了一下,才慢慢道來:「我看見一輛車,衝出了路面。車裡三個人,一個是你,還有兩個是一對夫婦,我猜是你親生父母。」
他看見了她童年時的畫面,相應的,她也看見了他的。
周思誠頷首,眉宇郁沉:「應該是。就是那場車禍讓我失去了雙親。」
下一句,她停頓了很久,才抬眼去看他的眼睛:「可是在畫面里,三個人都已經死了。」
她的目光有種莫名的警惕:「你有沒有想過,那麼嚴重的車禍,兩個死者都是當場身亡,你為什麼能毫髮無傷?」
「你在懷疑什麼?」
姒今勾唇笑了笑:「要不是你身上一絲陰氣都沒有,我都要懷疑,你也是個死人了。」
其實他也想過這個問題。他的倖存太奇迹,奇迹到被送到醫院時只受了皮外傷,而且記憶出現了短暫缺失,不記得當時車是怎麼失控撞翻的。
所以這麼多年來,他才一直沒有放棄追查那塊憑空出現的玉。
侍應生上了餐前麵包,兩個人都沒有去動。
周思誠望著窗外深出一口氣,問:「剛才為什麼不告訴我?」
她問他看見了什麼的時候,分明就是因為自己看見了這幅畫面。
姒今掰開鬆軟的麵包,去蘸蘑菇醬:「當個凡人多好,犯不著千方百計證明自己不普通。以後你就會知道,追悔莫及。」
這話說得霸道,讓人下意識地想反駁,可是他竟然沒有反駁欲。因為不得不承認,在他心底也有一部分,捧著理智,清醒地告訴自己:見好就收,適可而止,回到那個平凡而安全的世界,不要再試著參與她的一切。
心裡百味雜陳,他要了一瓶紅酒。餞行怎麼能沒有酒,只是不知道她喝不喝得慣。
姒今沒介意,跟他碰杯,聽他講一些瑣碎的事。譬如她沒有證件,要在各地行走只能靠包車,飛機火車這些現代交通工具全都不能坐。又說包車花錢,她如果有需要的話,可以從他這裡要救周念的酬勞,應該夠她撐上一陣。
其實他還想說如果她再遇上類似「為什麼坐車要系安全帶」之類的事,盡可以繼續來聯繫他。可是話到嘴邊又忍了。
說了一大通,最後他想起了什麼,打住了,問:「你需要這些么?還是靠施幾個法術就好了?」
他喝得有點多了。
姒今沒笑意,淡淡地瞧著他一杯一杯下肚。沉默的一場筵席,她到最後時突然微笑:「相逢一場,給你唱首歌吧。」
周思誠根本想不到,有點受寵若驚:「……好。」
她開始唱。
聲音很輕,淺淺的低唱,柔和悠揚。古老又樸素的曲調,從未聽過,唱的是一首詞:「春風倚棹闔閭城,水國春寒陰復晴。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綠湖南萬里情。東道若逢相識問,青袍今日誤儒生。」
她沒有機會讀很多書,這些詞曲也就是小時候學來的,其實並不是很懂,只記得是一首送別的曲子。
只要是送別就可以了,以後不會再見了,周思誠。
※※※
周思誠回到安森小區的時候,整個人身上都散發著酒氣。周岳本來還奇怪他去哪了,這會兒見他一個人回來,問他:「老妖婆……」想想又改口,「姒今走啦?」
對,走了。一般人話別時千里相送,再不濟也能眼睜睜看著對方的背影越走越遠。但她走得利落瀟洒,乾脆憑空消失,連個目送的機會都不給人。
他頭髮沉,只想得起來一件正事:「你今晚住這裡么?念念這樣不好搬動,這屋子說不定有利於她恢復,醒來之前就留在這裡吧。」
周岳點點頭,突然一臉嚴肅:「哥,我正要跟你說這事呢。念念她……好像有點不對。」
周思誠一下清醒不少:「哪裡不對?」
「你來看看就知道了。」
他說的是周念的小臂。以前沒發現,剛才他守著周念的時候,偶然瞧見她手臂上有個紅點。撩開袖子去看,才發現那是一條紅線,色澤鮮亮妖異,彌散著血絲,彷彿是一條有生命的蠱蟲。
周岳有點手足無措:「以前沒有這條線啊,是不是顧容弄錯了,念念的狀況又更差了?」
周思誠思考了一瞬便搖頭。不像是弄錯了,姒今那樣子顯然是篤定了已經成事,才會那樣沒有負累地離開。
他問:「聯繫傅簡和顧容了嗎?」
「傅簡說他也不清楚。顧容只跟我打包票說她的部分已經完成了。我問她這算怎麼回事,她說她只負責讓念念的生魂歸位,生魂歸位了不代表就健康無虞了。這是什麼意思啊?」
周思誠的表情冷了下來,揉了揉眉心:「她是說,念念還中了別的招。之前是因為念念生魂沒有歸位,算半個死人,所以問題沒有暴露出來。現在念念要恢復了,問題就出來了。」
周岳自己也琢磨出來了,只是抱著絲僥倖,此刻聽他再解釋一遍,又暴躁又崩潰:「還真是沒完沒了了?這下姒今都走了,顧容也沒一點幫我們的意思,念念怎麼辦!」
「先不用急。」
悵然,又覺得可笑。兜兜轉轉一圈圈,居然又回到了無計可施的原地。
他竟然笑了笑:「今晚先守著吧,一切等念念醒過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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