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肆肆
夜幕四合,鄉野的春夜微寒,子時一過,涼風瑟瑟。
外屋沒有開燈,只有灶台上一盞長明燈,亮著昏黃而古舊的微光,映出他微蹙的眉,和彷彿風刀削成的輪廓。他不睜眼的時候,姿容算得上俊厲,連聲音都捎帶一分肅然:「睡不著就聊聊吧。」
他那瞭然於心的神態,好像是她刻意盯著他看似的。姒今心有不甘,別開眼:「我本來就不用睡覺,不看你難道還盯著火灶嗎。」
周思誠本也有些忐忑,聽了這話眼角才攀上笑意,雙眸漸而睜開,又露出她熟悉的,書卷溫養出來的親和:「沒計較你看我。」他的笑幾乎算得上促狹了,惹得她眉眼愈發冷厲,他才見好就收,側了頭問她:「左右你也不想睡,陪我說會兒話吧?」
姒今愛答不理似的睨他一眼:「說什麼?」
「說說我們。」
他的聲音很平靜,先開了腔:「我來找你之前,念念醒了過來,她對我說,你就是那個兇手。只是後來就出了那場車禍,我一直沒提。」他頓了頓,又自問自答,「其實很容易想,你跟沈眠嬰長得一模一樣。如果一定要有一個是兇手的話,不難猜就是沈眠嬰。」
他才抬起眼看她,眼底蘊著與長明燈色澤不同的清亮:「這麼說來,其實我們連仇家都是同一個,後來的事也就想得通。我家救了青叔,所以才惹上沈眠嬰。沈眠嬰害了我家,所以青叔才會把鶴年法師留下來的秘密告訴我,讓我去找孫叔,才會遇到你。其實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姒今眸色寡淡,不知在想什麼,嘴角浮著絲笑:「哪有什麼天定,還不都是巧合。你猜得對,禪休倘不是因為愧疚,確實不會把小和尚的行蹤告訴你們。可是你們家救下禪休,又不是命定的事……」
「姒今。」他打斷她,表情漸而變得有些複雜,「我說的不是周家和你,是我和你。」
又說:「周家救下青叔的時候,我還不是周家的人。我是通過青叔,被周家領養的。所以說,不管是誰救下了青叔,今日的情景我都會經歷。」
姒今只有片刻的訝異,彷彿覺得好笑:「所以你覺得和我有緣?」
「不是。」他矢口否認,「你不要覺得每件事,每段話都有它的目的。我對你說這麼多,其實只是想跟你說說話,沒想達到什麼結論,你信嗎?如果真有什麼意義的話,那就是我覺得跟一個人在不知不覺間有這些千絲萬縷的聯繫,還挺奇異的。」
姒今全然不解風情一般地譏笑:「真的一點目的都沒有?半夜三更不睡,拉著我說話,興緻挺不錯。」
周思誠像是泄了一口氣:「真要說有,也是有的。」
初春的涼意浸得十指冰涼,他的笑卻是溫熱的:「我覺得這樣吊下去不是個辦法。」他是個男人,在心裡藏著掖著不是他的風格,彼此遮掩心照不宣了這麼久,也該有人把話撂在明處說了,「姒今,拋開一切不談,你怎麼看我這個人?」
「……」
其實他的這份心思,她心裡也很瞭然,她甚至比常人敏感,對旁人的一點點好意都格外警覺,所以從他剛生起這個念頭的時候,她就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同。
可是從一開始到現在,她思考的角度都是,人鬼殊途、其中利害、過去將來種種……好像這和所有互利互惠的關係一樣,都是可作權衡的,從來沒有站在人與人之間純粹的感情立場上思考過。
所以乍然被這麼一問,她揀擇著不痛不癢的措辭回答:「還可以。」
「哪裡可以?」
「辦事靠得住。」
「別的呢?」
這就要想一想:「……挺夠義氣的。」
周思誠站起身,端了燭台慢慢走過來,一直走到她跟前,羸弱的燭火就在她眼前曳動。他把燭台擱在她身旁的長案上,若無其事地笑:「那不是義氣,是我喜歡你。」
是一種,她從未期盼過的感情。
他很少用這樣嚴肅的語氣說話,自己都慎重起來:「我仔細想過,人和人之間都有不同的,家境,學歷,性格,等等,這些組成了正常人的擇偶觀。其實我跟你之間的不同也可以列入這個範疇。你考慮的東西確實是一種隔閡,但這就像你接受不了一個人有煙癮,但是卻喜歡他的其他方面一樣,可以被別的東西蓋過。同樣的,我做不到完全不在意,但是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對女孩子起這樣的心思。」
他說著自己也發笑,但語氣仍舊是認真的:「說真的,姒今,我也不是什麼聖人,你要是真的不希望這樣,我以後盡量把心思回到你說的『義氣』。」
就他自己而言,這些日子的患得患失已經到頭了,他歸根結底還是個理智的人,不會平白無故捨命陪君子。冒過的一次險讓他覺得有必要說這段話,也讓他達到了一種盡過力的圓滿,好像至此落幕也沒什麼遺憾了。
他想要個准信,可是說一點都不緊張,絕對是假的。要不然怎麼連呼吸都有些失穩,表情都不那麼自然:「姒今,你對我有感覺么?」
她幾乎是不假思索,沒有分毫的猶豫:「沒有。」
「一點都沒……」
「一點都沒有。」
他頓了下,點點頭,進了裡屋,看不出有什麼落寞,反而好似釋然了,有種悵然的輕鬆。
※※※
第二天一早,周思誠就搬了她和姒今的行李,去了鎮上的旅店。
傅簡媽媽把人送出來,拉著傅簡問:「怎麼啦,不查啦?」
傅簡經過昨天姒今的冷言冷語,不想多說,沉著臉嗯了聲。本來讓她憂心的事一下子莫名沒了,傅簡媽媽也摸不著頭腦,尷尬地背背手:「那去送送人家吧,人家從上海大老遠跑來也挺不容易的。」
依舊和來時一樣,傅簡開的車,只不過周思誠一路都閉目養神,神情頗為冷淡。姒今也別過臉望窗外,寡如平江的目光。兩個人一個向左一個向右,維持了一路互不相看,一開始還不覺得什麼,久而久之就讓人覺得不對勁了。
下車時,倒是姒今反常地多叮囑了他一句:「許曉殊的事,我還會跟著。你是本地人,有這功夫不如多去問問鄉里人,我也許用得上。」
她說完便扭頭走了,也不管他答應不答應,彷彿根本不在乎。
周思誠也下去,走到旅館前台,淡淡說:「兩間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