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肆伍
姒今一整天都不在旅館里。
周思誠在房間休息,沒去探究她究竟去了哪,午覺醒來天已經暗下來了。一看手錶,將近五點,小鎮子的黃昏似乎來得格外早。
偏僻的鎮子沒有星級酒店,這家旅館很不正規,熱水需要到樓道里去接。他洗了個水壺去茶水間,擰開閥門,熱水散著熱氣,發出平穩而逐漸變化的傾水聲。
旅館住客很少,走廊上極其安靜,卻突然傳來兩聲細碎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不連貫,不像是一般路人。周思誠覺得奇怪,回頭看了一眼,只看到一個男人寬厚的背消失在樓梯間。那背影有些佝僂,衣角是藏藍色,看上去頗為陳舊,從微顯僵硬的身形判斷,應該上了年紀了,卻走得很快,步履匆匆。
興許是連日沉浸在破案一般的氛圍里,連一個路人都讓他皺眉思量了許久。再回頭,水壺已經裝滿了,熱水險些溢出來。他只有一隻手可以行動自如,這時還扶著水壺的把手,只是一個停頓間,壺裡的水眼看著就要越過壺沿了。他還沒來得及伸手去關閥門,突然有一隻纖細的手利落地替他關了水。
姒今幽涼的聲線頗為漠然:「本來就只有一隻手能用了,還要燙傷么?」
姒今走路一向沒有腳步聲,他太專註地看那個男人的背影,竟然沒有發現她從另一個方向過來了。他醒來的時候她還沒有回旅館,兩人今天一整天都缺乏交流,他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回來。此刻一抬頭,看她滿臉疲憊風塵,約莫是剛剛到,就撞見了這一幕。
周思誠平穩地舉起水壺,淡淡一笑:「多謝。」
他端著水壺走了,連個多餘的表情都沒有。姒今站在原地,頭一回有種自己多管閑事的懊惱。一夜之間,兩個人的關係退回了原點,甚至連原點都不如。
到了晚飯的點,周思誠也沒叫她。姒今沒有飢餓感,回到自己房間一覺睡下去,再醒過來就已經是半夜了。微微有些發霉的窗帘遮不住月光,透過荒野灑在人心,彷彿也愈加寂寥。
一片寂靜里,她能聽到隔壁房間的動靜。她的聽力優於常人,細心留意的話能聽到他的呼吸聲。病中的人呼吸會異常地沉,有種吃力的感覺。之前總是住在一塊兒的時候,沒有留意過,這會兒卻很清晰。
他似乎醒了,窸窸窣窣地起床,黑夜中響起倒水的聲音,很久都沒有再睡下。
姒今聽了會兒,回神時再也睡不著了,乾脆翻窗出去。
客房的另一端,周思誠捧了一杯半溫的水站在窗前,看著那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皺了皺眉,才拉上了帘子。
入夜的小鎮街道冷寂,大紅字刷成的雜貨店招牌舊得斑駁,狹窄的路面上躺著幾個前一天留下的早餐袋子。她並不著急,步行幾里路,到許曉殊家的祖屋外守著。
這日是圓月。月輪太過圓滿,被枯枝勾破,無端讓人覺得昭示著些什麼。
和白天一樣,她守在這裡,漫無目的一般,悄聲無息,靜心等待。
數年不曾有過人氣的地方,靜得枯沉。幾個小時的時間倏忽過去,姒今一直等得很耐心,直到後半夜,有微弱的手電筒燈光亮起來,慢慢靠近院子。
那是一個陌生的農人,皮膚黝黑,裝束都是本地人的模樣,竟然有院門鎖的鑰匙,十分小心地推開,靠近院心的那棵枯樹。姒今隱匿在暗處觀察著,卻發現這人身後竟然還跟著一個男人,同樣上了年紀,行動因為年齡而不可避免地遲緩,跟蹤起人來卻很有章法,隱蔽又機敏。
姒今藏在高處,露出一絲錯愕。
今晚不僅遇上了,而且還是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局。
那農人很警惕,到了樹前就關了手電筒的燈光。夤夜中只有姒今能看清,他手上捏的是一捧灰,灑在樹下,又輕輕翻動干泥來掩蓋。姒今前幾天曾經翻動過這裡的泥土,如果是白天,他興許會發現異樣。但黑夜中,他摸黑進行這一切,動作輕車熟路,想來不是一回兩回了。
跟著他的那個男人沒有進院子,遠遠躲在矮牆后看著這一切,並沒有看得很分明,卻見好就收地走了。
轉身時他仰頭望了一眼,看的是姒今的方向。姒今在黑夜中和他對視,彷彿彼此都發現了對方的存在,可是她清楚,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對方是沒辦法看見她的。
那人走得很果斷,終於消失在了姒今的視線里。她便沒有多放注意力在他身上,轉而重新去看那個樹下的農人。
農人做完這一切,彷彿很惶恐,身體是一個戒備的姿勢,四下望了望才合起雙掌念念有詞。
他低頭的時候,姒今看見他頸後有一道血紅色的長疤,格外猙獰。
再過了一會兒,他不再有新的動作,撿起手電筒準備走了。
然而他低頭推開手電筒的開關,往前面一照,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就貼在他面前。女人的眉目清雋得彷彿是照著戲本子里的女鬼模樣畫出來的,嚇得他慘叫一聲摔倒在地。
手電筒也應聲而落,從側下的角度勉強照出女人清瘦的身影。
隔著一段距離,他勉強能分辨出來,面前這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女人有手有腳,也沒有沾滿血跡口吐長舌。條件反射帶來的駭然平復下去,又翻滾成另一層陰冷的恐懼。
布滿褶子的黝黑面孔上露出似害怕又似痛哭的表情:「曉殊,你別過來,曉殊……」
他用地方話自言自語著,晦澀難懂的鄉音,只能聽得清曉殊兩個字。
女人蹲下身撿起了手電筒,像照一個標本一樣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忽而笑了笑:「別害怕,我不是許曉殊。我叫,姒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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