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伍
天光熹微。
大學城外的早餐攤子剛剛擺起來,熱氣凝成的白霧裊裊騰騰。周思誠開車時路過,瞥過一眼。人間煙火最容易把人拉回現實世界,他卻覺得不真實。徹夜未眠,恍若隔世,他居然一點都不覺得餓。
家裡的那個……女人,不知醒了沒有。如果醒了過來,餓了幾十年的女鬼,會不會想吃東西?想到這裡,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在一家早點鋪前停下來,買了一碗魚片粥。
周思誠提著早點袋子,擰開鎖。
門慢慢打開了,他的客廳正對著玄關的牆是打通的,用一排書架代替,以書為牆,背後就是書房。周念曾經嫌棄過這個設計,說幸虧他的住處很少有客人,否則豈不是一點*都沒有。古代刺客偷窺還需要取一塊磚一片瓦,到他這裡只要取一本書就行了。
而現在,這排書架前站著一個人。
她身上只有一條浴巾,頭髮半濕,赤腳站在背對著他的方向。雖然難以啟齒,但不得不承認,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她的皮膚很好,長發遮住她不著寸縷的背部,只露出光潤的肩膀。古代形容美女常說「膚若凝脂」,大概就是指她這樣的。
他站在她身後,只想起一句詩,「肩若削成,腰如約素」。
但對一個河底坐起來的女屍用,也太對不住曹植了。
她好像正在書架上找著什麼,長發濕漉漉地垂在腰側。茶几上壓著幾本已經取出來的書,最上面一本他看得清,是。
她這是……用他的浴室,洗了個澡,在找書看?
打量間,她好像意識到了他的注視,卻不回頭,彎腰去抽一本古籍,不知在跟誰說話:「我叫姒今。褒姒的姒,昨是今非的今。」
她的語氣平淡無奇,好像早料到會有他這麼個人。
周思誠一怔,反手帶上了門,把早點袋子放上茶几:「你需不需要吃東西?」
他問的是,「你需不需要吃東西」,不是「你餓不餓」。姒今終於轉過了身,一手扶著胸前的浴巾:「偶爾吃,不過不吃魚片粥。我對水裡的東西過敏。」那雙眸子從下往上微挑,帶一絲挑釁般的意味,彷彿專程等著他繼續發問似的。
對話進行到這裡,竟然無從繼續了。周思誠略有些後悔,也許一開始就應該作出駭然驚慌的樣子,那樣反而方便把他的疑問弄明白。這樣兩個人稀鬆平常地聊天,其實更加詭異。
罷了。周思誠指了指茶几上的:「你是閩東人?」
那是明末馮夢龍的一本方誌,大致記載範圍是在福建壽寧縣,地方志是冷僻的書類,很少有人感興趣,他這裡也收藏得不多。
姒今低頭看了眼書脊,搖了搖頭,不知是在回答他的問題,還是嫌棄這書不好。
她瞥了眼他謹慎探詢的目光,突然笑了:「坐啊,你千辛萬苦讓我復生,算我半個恩人,怕我吃了你嗎?」
※※※
周岳覺得自己時隔多年,又要犯案了。
孫禿子佔了他的客房,昨夜睡得香,一大清早就開始上房揭瓦,哭著喊著要周岳帶他去見那個河裡撈上來的女人。
周岳笑了:「老禿驢,不是小爺說你。昨晚你自個兒的樣子你見過嗎?要不要爺畫給你瞧瞧?你被人家嚇得爹都不認識媽了,還上趕著去找人家。我說,犯得著嗎?半老頭子了,還跟爺矯情。」
孫禿子不依,堅定地表示不讓他見那女人,他就給這屋子貼張黃符,保他倒霉三代,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周岳認慫。這年頭不怕橫的,就怕這些封建迷信餘孽,觸霉頭。
行吧,就當為了念念。
他開車把孫禿子送到周思誠家樓下,把手機往他手裡一塞:「想見人家,自己打給我哥唄。還想叫爺給你代勞啊?」
※※※
姒今說,復生。所以,她現在是個人?
姒今邊翻她抽出來的幾本書邊道:「我這一次,大概是鬼的成分多點。至於你們為什麼能看見我,我也不清楚。」
志怪小說里把妖魔鬼怪都寫得極為神秘,藏頭藏尾,特別是女鬼,用流行詞來形容叫做「高貴冷艷」。姒今不一樣,說話時透著股寒氣,有意無意地端著架子,但好歹態度和和氣氣,一五一十把來歷給他說清楚。
日本商家在新年前後有種流行的購物方式,叫「福袋」,把積存的貨物隨機放進布袋裡,以低於市價的價格出售。購買者事先不清楚裡面是什麼東西,憑的是個運氣。
她現在就像是福袋裡的貨物,簡明扼要地跟他這個付了賬的人介紹,自己是個什麼樣的產品——
姒今,清德宗光緒五年生,閩東壽寧縣人氏。生而異類,陰陽相分,半人半鬼,為鄉里所不容,光緒二十六年死於閩南。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她在上個世紀剛剛嶄露曙光一角的時候就死了。周思誠不動聲色掃了一眼她手上那本,一筆一劃都是簡體字形。晚清時就亡故的人,能看懂簡體字?
「不信嗎?」姒今坐在石灰色沙發上,一根手指輕輕一彎。指尖劃過的地方,空氣突然凝固,化作了一把鋒利的刀子,又被捻成了一條極細的銀線,突然勒上了周思誠的脖頸。
巨大的壓力從人最脆弱的地方傳來,那根無形的細線彷彿在不斷收縮,勒住了他的氣門。他只能微微仰起頭,隨著她用力的方向,像一隻木頭傀儡一樣被她牽扯著。空氣中的氧氣越來越稀薄,難以呼吸。
人這種生物,不管在世俗間多麼有頭有臉,在鬼神面前都是螻蟻,要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古代帝王愛尋仙問佛呢?她只是施個小小的法術,向他證明一下罷了。周思誠心底清醒地知道痛苦很快就會過去,可生理反應是做不了假的,胸悶氣短,好像隨時都會窒息。
姒今五指一張,好像只是變了個戲法,笑吟吟的臉正對上他郁沉的一雙眼睛。
周思誠很快緩了過來,居然不氣也不惱,低低笑出了聲。笑聲乾澀,竟不像是那個謙和文氣的他了。
迄今為止,他對她的態度算得上客氣,甚至帶幾分熱絡。有些人的熱絡是上趕著的,虛情假意一覽無餘,可他的熱絡渾然天成,好像他真秉性純良,待個來歷不明的女鬼也能保持翩翩風度。面上天衣無縫,連姒今也窺不出破綻,只是心裡明白那是刻意的罷了。
如果不是她見慣人心險惡,或許會相信他是戲文里寫的那類白面書生。寒窗苦讀,不諳世事,性情溫和,村野救了山妖,當成落魄少女悉心照料,最後下場一般都不得好,枉死的枉死,沒死的都追憶香蹤,惘然一生。這種人,天真純質得教聽者傷心聞者落淚。
看這一屋子書香氣的擺設,還真挺像書生的。她要是年輕幾歲,還真信了。
姒今冷冷看著他:「你知道妖和鬼有什麼區別么?」
周思誠止住笑,整個人脫胎換骨似的,沒了原本刻意為之的淡漠謙和,眼角生了幾分神采:「什麼?」
「妖自山野生,聚天地靈氣,化形時一身妖力,彈指間山崩地裂。可壞在不諳世事,就像突然有了一把絕世神兵的三歲小姑娘。」姒今隨手翻幾頁書,漫不經心似的,「鬼不一樣。陰間陽世走一遭,起先綿若無力,活的時候被人欺,死了是孤魂野鬼,天地茫茫。」
姒今頓了頓,把書闔上,牽起一個笑:「也有我這樣的。三世為人,你說,我和妖的區別是什麼?」
她這是警醒。世上不乏人精,天王老子來了也照騙不誤。她是讓他在她面前,少搬弄那些花花腸子,做不到披肝瀝膽坦誠相待,至少也要拿出搭夥做生意的赤誠來。
周思誠不語,姒今屈指敲了敲書封:「我不管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找到我,一定有你的目的。同樣的,我也有我的目的。大家要都是明白人,就該繞開那些彎彎道道,直接談談合作。怎麼樣,想清楚了嗎?」
她生得嫻靜,亡故時年紀又不大,像是小家碧玉的閨秀,很容易讓人瞧低。周思誠承認自己也多少犯了以貌取人的錯,把她當一個小姑娘看待,態度溫和。聽她這麼一說,好像是他在算計她,故意打溫情招牌套近乎,想從她身上謀取什麼似的。幸在大家無仇無怨,他還勉強算是對她有恩,所以她自認自己即便看穿了,態度仍舊客氣。
周思誠自嘲地一笑,漫不經心似的嗯了聲。
人身上是有「氣」的,成王敗寇,血氣霸氣,算計時是陰氣,惱怒時是火氣,只有刻意掩藏的人身上,才會氤氤氳氳的,沒有「氣」。可在他身上,好像真是沒有「氣」的,清清淡淡,溫水煮青蛙,讓人沒個痛快。
都說與人斗其樂無窮,沒道理他跟個鬼斗,還攥著□□不肯撕下來。
姒今擺了這麼長套譜,反響寥寥,不禁皺起眉頭,兩臂交環在胸前,語調不滿:「想清楚了再來談談,你是怎麼從沈眠嬰手裡找到的我,鶴年現在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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