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陸
姒今的言下之意,是她的復生一定與那個叫「沈眠嬰」的人有關。可是周思誠輾轉回憶了近來接觸到的人,沒有一個沈姓的,更不用說什麼沈眠嬰。鶴年倒是聽著耳熟,仔細一回想,那是孫清岷和青叔他們師父的法號,據說是個高僧,上世紀末就圓寂了。
氣氛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直到周思誠虛掩的門口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嚎叫:「今丫頭!」
姒今秀眉一皺。
進屋的是個穿灰布長褂的半老頭子,看上去四五十歲的模樣,禿頭,面上的褶子比實際年齡要多上許多,眼角處還有一道細長的疤,正是孫禿子。他昨夜嚇得七魂沒了六魄,兩眼青黑,此刻噙著一包淚,看起來十分滑稽。
難怪周岳拿著他二十年前的照片去找他,愣是沒有找著人。照片上是個面容清秀的小和尚,面相和善,有些羞澀,是個易受欺負的。再看真人,就像一塊水盈盈的緞子扔在土裡風吹雨淋,才能摧殘成這個窮酸潦倒的破敗樣子。
孫禿子丟了魂似的迎過來,還沒到姒今跟前,被茶几絆了個大馬趴。
姒今微微眯了眯眼,確認了一會兒,才俯身下去,話音里難得有了分猶疑:「小和尚?」
孫禿子顧不上爬起來,淚眼汪汪地點頭,看得出來是用了力氣的,點得跟啄米似的,一下一下磕在周思誠的羊毛地毯上。
姒今這才確認了,半蹲下去扶他起來:「小和尚,你怎麼成了這樣?」
周思誠聽兩人敘舊,間歇處起來倒了杯檸檬水,順手給姒今遞了一杯。
孫禿子正說到九十年代中兩人頭一回在龍華寺相見的情景,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姒今忙著安撫他,一抬頭就見到周思誠站在她身後。一個玻璃杯自她肩后遞過來,正擱在她面前,輕輕一聲,落子無悔似的。
姒今還裹著那條浴巾,雖然不怕寒,但屋子裡全是男人,穿成這樣總是有礙觀瞻。周思誠給她遞杯子,難免蹭到她小臂上的肌膚,涼涼的,更直接的感觸是,光滑。
透過玻璃杯里扭曲的倒影,他的嘴角分明是,勾了那麼一下。
姒今面色不好,端起水杯往孫禿子那一放:「喝點水。」
孫禿子正說得涕泗橫流,雙手抱起杯子喝了小半杯,又說道:「後來你跟師父被那個女人劫走,我們四個師兄弟就聽師父的還了俗。師父交給我這法門,讓我記住之後,誰也不要提,我心裡頭就明白,師父和你這一走是凶多吉少了……」
周思誠聽過這個故事的前傳,周岳曾經跟他轉述過。那是在長沙雲坪村的時候,孫禿子得意洋洋地炫耀,說自己師父曾經在延安路高架橋的龍柱底下請出過一條龍。
原來當年請出來的根本不是龍,底下也根本不是什麼龍脈龍頭。出來的是一口棺槨,無患子做的棺材,桃木做的槨。這種材質最是驅邪,底下埋的必然是個稱霸一方的妖物。鶴年法師做法事,是拿性命相搏,當得起捨身取義四個字。誰知一場法事畢,那棺槨輕易就被提了出來。但礙於此物太過妖異,工程隊不敢隨便毀了,便讓鶴年帶回了龍華寺。
那是一九九四年秋,棺材就停在佛堂里。鶴年法師連夜召集四個弟子誦念佛經,親自開啟了棺木。裡頭不是龍,也不是什麼妖物。
那是姒今,第一次復生的姒今。
後來的事較為瑣碎,多是孫禿子回憶姒今如何和鶴年法師學習讀書寫字、待人接物。鶴年法師待她親善,但終究忌憚她是個地底復生的妖魅,不准她讀世俗之書,只令她修習佛經,盼佛門禪意能凈化她的異類之心。
周思誠心道,難怪她看得懂簡體字。
話說回來。姒今這樣的存在終究難以被世人所容,她在當時的龍華寺是個秘密,平素也只有鶴年法師親傳的四個弟子能接觸到她,孫清岷就是其中的一個。
周思誠默然聽到這裡,突然開口:「四個師兄弟,除了你和青叔,還有兩個在哪?」
「死了,全都死了。」孫清岷原本還有話說,被他這麼一問,好像觸動了什麼不可翻閱的記憶,突然頓住了,只是眼底的水澤越來越渾濁,嗓音也嘶啞了。
一時靜默。
姒今打破僵局,撫掌拍了兩下:「好得很。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她突然轉身,直直地看著周思誠的眼睛,「故事聽夠了,該講講往後的事了。」
※※※
周岳很快又接到新的指示,這一回是要他找閩南地區的幾個土夫子。
沒名沒姓,只說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前在閩南一帶盜過墓的,全都要清查一遍。
這是把他當如來佛祖家的雲端計算機啊?盜墓那是犯法的營生,就是在解放前,那也是見不得光的。這種人不掩飾身份,難道還逢人就說自己撬了別人家祖宗的棺材板?
周岳給了他三個字:「不,可,能。」
周思誠回了他一句:「不急,哪天能找到,哪天就能救念念,慢慢來。」
周岳跟生吞了個電燈泡一樣,喉嚨口都被塞嚴實了。一個人一夜之間的變化怎麼能這麼大呢?周念常常跟他稱道這個哥哥,說他是出了名的潔身自好脾氣又好,那簡直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愛撕逼的高嶺之花。她是怎麼形容的呢?對,溫柔。就是這兩個字,溫,柔。
媽的,一個溫柔的人能用這種酸得掉渣又頤指氣使的語氣跟他說話?
周岳就當他是和孫禿子一樣,刺激受大了。有些人受刺激是外放的,像孫禿子那樣嚎個不停,有些人是內斂的,潛移默化地……就變︶態了。
周岳咬著牙籤想放兩句狠話。
沒想到這廂還沒編輯完簡訊,對方又補了一條:「還有,查一查一個叫沈眠嬰的。」
查查查。
媽的,不就是查人嗎。爺查!
※※※
周思誠最關心的事,當然不是姒今的前世今生,而是,她能不能救周念。
姒今給的答覆很清楚:「能啊。只要沒死,都能救得活。」
這話這麼乾脆輕巧,後頭難免就要跟一個「但是」。
姒今說:「但是,那是做魅時候的我。我現在是個鬼魂,你見過鬼魂能救人的么?」
魅,即是她出生時的形態,半人半鬼,難以下一個科學界定。按通俗的理解,就是擁有靈力的鬼魂,機緣巧合下逆了黃泉道投胎,成了人,算是鬼的一個變種,為了易於區分,被修行之人稱為魅。
至於鬼魂為什麼會有靈力,為什麼可以投胎成人,姒今搖頭道:「我要是知道,第一世就不會死了。」
魅的本質是鬼,已經亡故的魂魄,自然是與天同壽的。
她這次復生,靈力殘存無幾,變兩個小戲法還成,要她救人實在是異想天開。難怪他曾經想問她是人是鬼,她說「鬼的成分多一點」。
所以第一步,就要找回她的靈力,最直接的方法,是找到她第一次下葬的墓穴。她當年死於非命,並不清楚那些視她為洪水猛獸的鄉鄰會把她葬在哪裡。但是既然是安葬了,而不是挫骨揚灰,那也不至於往遠了葬。她死在閩南,葬得也不會離閩南多遠。
不過,那都是長遠之計了,非一日兩日可成。
周思誠拎著兩個購物袋上樓,姒今正捧著杯咖啡上網,身上還是單單薄薄一條浴巾,單薄的身板嵌在寬大的皮椅里,半個身子都陷進去。她移動滑鼠的速度很慢,偶爾停下來抿一口咖啡,像喝中藥似的皺皺眉頭。
周思誠輕輕敲了兩下房門,把兩個袋子擱在門邊。
姒今的椅子突然轉過來,正對著他:「拿過來。」
還使喚上了。周思誠不跟她計較,拎到她跟前,從大的那個購物袋裡抽出一件白色兔毛蓬蓬外套,日風蕾絲,森女系,和姒今從頭髮絲到腳趾頭散發出來的清冷一個天一個地。周念最喜歡這風格,據說曾經還被笑過就是因為穿衣是這種卡通品味,所以才會找到周岳那樣的愣頭青男朋友。
周思誠把大衣掛進電腦桌邊的衣櫥,又從同一個購物袋裡掏出一件薄毛衣,就掛在他一件件嚴謹修身的西裝旁邊:「你出門前穿上這個。就算不覺得冷,也不要嚇到路人。」
姒今淡淡「嗯」了聲,拿眼神指了指他腳邊的另一個袋子:「那裡面是什麼?」
周思誠眼角漾開淡淡一抹笑,目光落在那袋子上有三秒,才伸手去提。
他從裡面取出幾條不同顏色不同款式的蕾絲丁字褲,一字鋪開在床上:「店員幫忙挑的,你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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