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玖
雷雨天,從上海到福建方向的飛機全線延誤。
周思誠的車到壽寧縣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了。那個自稱盜墓賊的張是民頗為上道,帶了人到縣城公路上接他,一路把他領回自己家。周思誠還沒道明來意,張是民先招呼起來了:「來了就似朋友嘛,有森么事明天再唆,周先森旅途勞累,先在我這裡住下好勒。」
周思誠沉默,點了點頭。
張是民在縣城一隅造了棟別墅,臨水傍山,風光不錯。裡面裝潢乍一瞧雅緻得很,傢具擺設都挺講究,只不過有點中西混搭,黃花梨的椅子,邊上掛一幅中世紀油畫,怎麼看怎麼彆扭。
張是民一米七的個頭,微胖,笑起來臉上的肉往兩邊堆:「哎,倒斗那都似祖上的事勒,我現在就似個生意人辣,周先森找到我也似緣分……」他在一間房間門口頓住腳步,「就似這一間,鄙舍簡陋哦,周先森不要介意。」
周思誠低頭笑笑,把一個黑色的背包拋上床,回頭向他道了聲謝。
房間格局很簡單,一張歐式大床,床頭櫃掉了幾道漆,看起來有年頭了。東南角是一張梳妝台,嵌了塊圓形鏡子,上頭什麼都沒擺。
看來是個女人的房間。
這個張是民跟他非親非故,不但主動聯繫他,還這麼鞍前馬後,說沒有問題都沒人信。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最近招小人,萬事還是防備些好。周思誠原本不想住在他家,但姒今既然有可能來找張是民,住在這裡最容易得到消息,他才順水推舟地答應了張是民。
周思誠拿紙巾擦了擦鏡子上的薄塵,看了眼鏡中的自己。匆忙趕來閩東,風塵僕僕,整個人的精神都不是特別好,有一種遮不掉的萎頓。
他向後躺上床,閉目養神。如果姒今真的會來,她要怎麼來呢?
是像他這樣,以人的身份,大大方方地作客,還是作為鬼魂,只在夜裡出現……
※※※
再醒過來已經是晚上了。
閩東的氣候很好,冬暖夏涼,十一月的晚上氣溫如春,只是微涼。白天雨停了一陣,到了晚上又開始電閃雷鳴。周思誠被一記驚雷吵醒,窗外已經黑透了,偶爾劈過道三岔的電光。
日夜顛倒睡醒之後,頭疼欲裂。
周思誠的房間沒有獨立衛浴,他推門出去,想到二樓走廊盡頭的洗手間去洗把臉。
張是民家很大,二樓走廊是開放式的,往下望就是一樓客廳。對面牆上一幅大幅油畫,畫的是一個裸.體女人睡在水間,用色偏暗,她身上的河泥在夜色里泛著詭異的光澤,隱隱透著猩紅色。
底下是一個供奉觀音的檯子,上頭擱了一顆湯碗大的夜明珠,祖母綠的瑩光,照得白色觀音像臉部呈詭異的幽綠,只有嘴唇是一點明艷的紅。供奉台前擺著張黃花梨的椅子,反常地沒朝著供奉台,而是正對著二樓。從周思誠的方向看去,那張椅子微微地搖晃,好像上頭坐著什麼人,在看著他似的。
周思誠想起去年暑假陪周念看過的電影,也是差不多的老房子,林心如演的女主角晚上起夜,看見樓下站著個穿紅衣服的女人,沒有腳。那片子一驚一乍的,從頭到尾大概只能嚇著林心如一個人。但周念膽子小,看完回家做了三天噩夢。
周思誠勾了勾唇,繼續往洗手間走。
沒走幾步,樓下突然傳來清晰的響聲:璫——璫——璫——
一下比一下弱,一下卻比一下近。
周思誠皺著眉頭往下望,供奉台上的夜明珠不知何時沒了,掉在地上沒有破碎,跳著滾了過來。沒一會兒滾進了他視線的死角,卻沒有預計地撞上牆,倏地沒聲兒了。
周思誠站在欄杆邊聽了半晌,底下悄聲無息,透上一股潮濕的寒氣。
窗外風聲颳得狠,又連下了兩天的雨,牆壁上都透著潮氣。
這屋子,怕是不幹凈。
周思誠挪開目光,走路的步子放慢了不少,謹慎小心地打量這截走廊。花園小洋房的白色欄杆,鋪了俗氣的紅地毯,一間房的門邊隨意扔了根白蠟燭,上面有焦黑的痕迹,看起來前不久剛點著過,八成就是姒今讓張是民點的那根。
可是再一想。什麼樣的人會在家裡常備蠟燭?
農家,偏僻鄉里,經常斷電,或者省電費,常備著蠟燭。這些人圖省錢,是不管喪燭喜燭的,紅的白的一樣燒。
張是民顯然不符合。壽寧雖然不是什麼大城市,但縣城裡也算得上富饒。張是民又是個金主,祖上還犯過死人的忌,一定最信這些。哪怕是為了照明,也不會觸自己的眉頭,點一根喪燭。
排除了這一點,就剩下另一種可能——供奉。
白燭是供死人的,有時供鬼神也會用上。可是張是民供觀音像的供奉台上非但沒點明燭,反而供了顆珠子。看起來不像是拿珠子供菩薩,倒像是想拿菩薩鎮住這顆珠子。
再看他房子里的陳設,一進門掛的就是面鏡子,欄杆上刻著扭曲的花紋,仔細一看,是梵文的,全是篤信鬼神之人為驅邪所設,細看處處都是講究。
張是民的行為也透著奇怪。正常人打錯電話,對方讓你點一根白蠟燭,誰會去點?只會拿對方當神經病來看,二話不說就撂電話了。只有一種人,會戰戰兢兢地照做,恭恭敬敬把蠟燭點起來。
那是心裡有鬼的人。
想通了這些,周思誠反而鬆了一口氣。這個張是民,果然有問題。
正當此時,樓下的窗帘突然一晃,寂靜里平白響起一串鈴聲。
精神緊繃的時候,有什麼響動都會嚇一跳。周思誠拿出手機,屏幕藍光閃閃,映出兩個跳動的字:周岳。
一接起來,對方直接開嚎:「哥啊,你哪去了啊!勞資看完念念打你電話,怎麼都打不通,說什麼不在服務區。勞資還以為你被那伙人抓了呢,贖金都準備起來了!」
他越說越沒譜了。周思誠難得起了開玩笑的心思:「這不是聽你的話,跑路了。我現在在福建。」
他拿醇厚的嗓音說這句話,聽起來就像午夜情感電台男主播突然講了段相聲。聽眾周岳一時沒反應過來,沒接上這笑茬,尷尬地沉默了會兒,直嘀咕:「……行啊哥,你這道上規矩懂得比我還多啊,都知道什麼叫跑路了。」
周岳突然想到了些什麼,問道:「哥,你家那清朝老太婆呢?也跟你一起去了么?我帶那禿驢去你家,怎麼半個人影也沒見著啊。」
沒等周思誠回話,電話那頭傳來孫禿子撕心裂肺的嚎叫:「凶煞!凶煞!南方那是凶煞啊!此時此刻去南方,那是血光之災啊!」
周岳往身後踢了一腳:「媽的再給爺吼,勞資讓你嘗嘗什麼叫血光之災。」
孫禿子的聲音低了下去,隱隱約約能聽見小聲的念叨:「凶煞,凶煞啊。」
周思誠等他們那邊消停了些,忽而笑了:「行了,待人家禮貌點。」
從前怎麼沒覺得這些人這麼好玩呢?放在以前,他在周家是個透明人,謙遜和氣,孝順父母疼妹妹,不出挑也不混帳,本本分分,好聽點形容是「與世無爭」。他以為自己這輩子,真的與世無爭了,既然無爭,常常也覺得無趣。
周家出事之後,作為第一繼承人的周念昏迷不醒,他替她料理一切,卻沒有取而代之。有人議論他是假仁義,只有他自己知道,志不在此。或者說,在他心裡,根本沒有「志」這回事,大概也是窩囊的一種表現。
後來青叔的突然現身,周岳的堅持不懈,再到姒今的出現……他一步步從周家那個可有可無的人,被推到了台前。
世上突然有了需要他,也只有他能做的事。
周岳半真不假地答應了,又回過神來:「哥,你去福建,是不是因為上次盜墓賊的事?那個老太婆唆使你去的?」他好像根本不用周思誠回答,就已經確定了答案,長吁短嘆,「唉,不是我挑撥離間啊,我總覺得那個老太婆有問題,你別著了她的道了。道不同還不相為謀呢,人和鬼那能同路嗎?」
周思誠背倚著欄杆,含笑聽著。
突然,他的笑容一點一點凝固在臉上。
那根蠟燭,正對著他的那根蠟燭上,突然竄起星點火苗。一開始好像只是一個光斑,從蠟燭芯開始點燃,慢慢地,火星擴大,整個蠟燭在寒涼潮濕的雨夜,自己燒了起來,詭異地搖曳著。
電話里傳來周岳的叫喚:「哥?哥你在聽嗎,哥?」
周思誠慢慢放下手機:「在。我先掛了,你好好養傷。」
燭光無風自動,猛地一晃。
白牆上映出他的影子,影影綽綽的,好像一個人,又好像是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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