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才傲物戲弄人
徐先生指點了李昭幾處便去考校五娘,發現一個天賦上佳的苗子,固然讓他喜出望外,但是也不至於忘乎所以,本職工作還是得做的。
有李昭珠玉在前,五娘更是苦逼,一篇文章不明句讀,讀得磕磕巴巴,根本不解其意。徐先生便親自讀了一遍又為五娘解釋文意,只五娘許是第一次正經上課,又有姐妹們在旁,心中緊張狀態難尋。徐先生無法便讓她反覆朗誦,書讀百遍,其意自明。
李昭在旁聽五娘誦讀文章,三遍下來發現五娘犯了老毛病,又不會斷句了,把剛學的全還給了徐先生。這也怪不得五娘,眼下雖有句讀之說,一些書中也會用到各種奇奇怪怪的符號來斷句,但是並沒有形成一個統一規範的體系,連符號都沒有統一的標準。李昭曾專門對一些書研究過,某些該停頓的地方會出現三角形、圓圈、點、頓號、橫線、豎線等符號現,只是出現哪種符號非常隨意,並且很少出現,一些文章中甚至通篇未必使用。
有經驗的人還好,根據之、乎、者、也、焉、哉、邪、耳等辭彙及其上下語境可以理解,但是對小孩子而言就是一團亂麻。
李昭拍拍五娘的肩膀,五娘哭喪著臉轉過頭來,可憐兮兮道,「阿昭~我頭暈~」
李昭忍俊不禁,指了指几案上的紙,那文章她背過,遂李昭已經默好。這是她的習慣,凡學文章就重新抄一遍然後加上註釋和標點符號,這樣理一遍就好理解多了。
五娘不解地看著李昭,李昭指著其中一句道,「我聽你是『年十五,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這麼讀的,可是你想六藝經傳是必學的,其內容如此龐雜,一十五的少年會每一樣都喜歡嗎,遂應是『年十五,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斷句時,你不能覺得通順即可,還得結合前後語句和世情世理。你再看這句……」如此李昭給五娘慢慢註解下去,一篇文章被也她添滿了標點符號。
五娘再讀,頓覺撥開雲霧見青天。如獲至寶的抱著那張紙,滿臉欣喜地看著李昭,「這樣就明白了。」
「…墨沒幹!」李昭慢悠悠提醒。
五娘慘叫一聲,可已經為時過晚,鵝黃色的裙衫上已經沾上烏黑的墨跡,「新做的衣裳!」特意今天穿來的。
早就注意到這邊情況的徐先生忍俊不禁,活潑天真的小娘子總是令人愉悅的。復又板著臉道,「吃一塹長一智,切記日後不可如此莽撞,你暫且離去更衣吧!」
五娘苦著臉稱是,然後眼睜睜看著徐先生抽走了她手上的紙,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越往下看,徐先生臉上的驚訝之色越濃,斷句斷的十分精確,但令他驚訝的並非這個,而是各種規律出現的符號。『、。』他在一些書中見過,自己偶爾也會使用,只不過隨著年紀越大,積累越深,越發不喜標記,這是時下常態,越是初學者越喜歡圈點,可也只限於為了斷句。
如此文這般,疑問之處儘是『?』感慨激烈處皆是『!』言必有『:「」』這些帶著某種意義的符號徐先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你何處學來這些符號?」
「書中看來的。」
「哪本書?」
李昭皺眉苦思片刻,遺憾道,「忘了。」
徐先生惋惜,「這些你倒就記住了,怎麼出處就忘了呢?」
「嘿嘿,家中書太多太雜了。」
「小小年紀看的書倒不少。」徐先生倒也不疑,他願意留在李家,一半原因是崔氏允他可借閱李家藏書。名門李氏,五百多年的歷史,藏書之豐令人瞠目。從藏書的多寡與稀缺與否也能間接看出一個家族的興旺。大齊立國近百年還好,之前三百多年間,朝代嬗變頻繁,胡人大舉入主中原建立政權,為了穩固統治地位,數次焚書,沒能耐的家族根本保全不了。
李氏祖上多次與胡族王室貴族聯姻,甚至建立過一個王朝,有再多稀缺典籍也不為過。所以無論李昭說什麼做什麼往家中藏書上一推,徐先生也覺得理所當然。
徐先生拉著李昭細問她各種符號含義,很有不恥下問的風範。李昭也只能硬著頭皮向他解釋了一遍。
半響之後,徐先生評價道,「初學者用之,事半功倍。」目光在四娘和李昭身上滑過,重點是李昭。這些符號對李曦等基礎紮實的作用就不大了。「只不可就此生出依賴之心,基礎紮實,無須外物自然而然也就會明句讀。」
顯然徐先生只當個新鮮玩意兒來看,李昭頗有種世人有眼不識金鑲玉的鬱悶。
雖則三字經里也說了要詳訓詁、明句讀,可明明很早就有人使用符號斷句,比起文字的飛速發展,標點符號依舊難登大雅之堂,發展的可謂步履維艱。
她曾經看到過一種戲說,古代文人多傲嬌,別人能明白,你不明白,因為你LOW啊!怪誰咯!文章這麼高雅的東西,不需要笨蛋明白,所以他們才不會費心思去研究標點符號呢。
即使標點符號可提高學習效率,更加確切的表達思想感情,自古以來,因為斷句不明惹出的笑話還少了,什麼此屋安能居住其人好不悲傷,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無雞鴨亦可無魚肉亦可青菜一碟足矣……
她瞧著弄出這些事的人還頗為沾沾自喜,李昭卻是很瞧不上這些人,在她看來這些人就是活生生把書讀進了狗肚子里的例子,原該傳道授業解惑的學問卻用來賣弄捉弄沒文化的人,那還是學問嗎?
李曦安撫地看一眼李昭,這法子她們兄妹幾個早就知道,平日里也在用,用著頗為順手,原本密密麻麻的文章經過一次標註,回頭再看通達順暢,意顯義明,省時省力。他們每天要做的事情多了,便是靜下心來讀書也為細品其意而不是花在分辨句讀上。徐先生是專門做學問的,自然與他們看法不同。
李昭眨眨眼,僅有的一點鬱悶也被風吹走了,認認真真的上課,徐先生作為當下名士,並非浪得虛名,聽他講解獲益匪淺,一旦全身心投入到一件事情中,時間就會過得飛快,一個上午一晃眼就過去了。
李氏姐妹拜別徐先生,便一同去崔氏處用膳,三娘又是先行一步。
午膳后的小憩中,五娘便開始喋喋不休,「六娘好厲害,字寫得真好看!」「六娘那個文章一讀就懂哩。」「六娘還教我怎麼看文章更明白,背的更快呢!」
曹氏來了興趣,「你到說說六娘怎麼教你的?」她這女兒學問上隨了她,令她十分頭疼,剛來祖宅時成國大長公主考校完五娘,投在她身上那涼梭梭的目光令曹氏至今想來都十分汗顏。女兒歸母親管,曹氏很有自知之明,五娘學問是讓李征親自上陣的,可閨女就是不開竅,總不能打罵吧,誰捨得啊。
五娘便從袖子里抽出了那張已經花了的紙。看的李昭嘴角一抽,她愣是沒發現五娘是什麼時候收進去的。
五娘小心翼翼地展開,歡歡喜喜地跑到曹氏那,嘰嘰喳喳地開始說起來。
曹氏見之心喜,「這樣多好,義顯意明,一目了然,誰也曲解不得,我就煩那些人寫個文章做個詩,還要埋個陷阱挖個坑,自以為是高深莫測,實則是故弄玄虛。要是都如阿昭這般,這些人可就沒地做壞了。」
這話似乎意有所指,李昭不由去看曹氏,隨著她的目光就見倪氏沉著一張臉,嘴角下抿。
李昭原以為倪氏會說什麼,便是曹氏也做好了應對的準備,不想結果出人意料,倪氏只隱忍地跽坐於原地。
如此一來,曹氏倒討了個沒趣,曹氏如此,實在是她吃過虧,那還是守孝的時候,曹氏撞見倪氏帶著三娘在太陽底下讀書,那時候曹氏和倪氏也沒有鬧崩,請安之後便逗了三娘幾句。哪曾想一個不小心就把壓在書下面的紙露了出來,一看清上面的字,曹氏當場就炸了。
白紙黑字寫的是『今朝流年不利全無福運進門三月迎來卑者不是名門嫻妻』。
在曹氏眼裡可不就成了,今朝流年不利,全無福運進門,三月迎來卑者,不是名門嫻妻。
李廷一系就是三月里趕回來的,倪氏說的除了她和謝氏還能有誰,說不得成國大長公主都被掰扯進去了。
倪氏自然是不肯認的,等鬧得驚動了崔氏,倪氏這才好整以暇的念了一遍:今朝流年,不利全無,福運進門,三月迎來,卑者不是,名門嫻妻。
曹氏哪還不明白倪氏就是欺負她沒學問看不穿她的把戲,可是就算被打腫了臉,曹氏也只能啞忍,倪氏意思大家心知肚明,但是沒有把柄又能如何。
坐在上首的崔氏好似什麼都沒聽見,徑自招了李昭到身邊問。李昭便又把那番說辭道了一遍,喜得崔氏連聲誇她,「阿昭真真聰慧,會學以致用哩。」
李昭低了頭做害羞狀,心中大汗,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阿彌陀佛。
眼見三娘神色黯然,倪氏心中大痛,深恨李昭正經學問不做盡折騰小巧之術,也虧得她們誇得出口,只觸及視野中的李廷和成國大長公主終不敢放肆。
崔氏掃一眼倪氏,又看一眼沙漏,「呦,到午睡的時辰了。」
眾人便起身告辭,李氏姐妹是要在崔氏處歇息的,不過李昭等習慣了飯後散步,便想先侍奉著崔氏去花房裡走一圈,裡面溫暖如春也不怕受了寒,三娘卻以腿酸未愈為由推拒了。
崔氏淡淡地頷首,「那你先去午歇吧。」三娘這精神氣過去也是令人遐想,只是難道不去,李昭姐妹就看不出她的異樣嗎?崔氏目光劃過李曦和李昭,苦笑。
午睡醒來,崔氏便開始授課,講的是祭祀之禮,禮有五經,莫重於祭,王侯將相販夫走卒概莫能外。
崔氏捧著李家先祖留下的竹簡講的十分詳細,彼時紙業遠不及如今發達,遂以竹簡和絹帛記載文字。為顯鄭重,今日崔氏特意不選抄錄而成的紙版而選原始的竹簡。
如他們這樣的人家若是在祭禮上出了差錯,是要讓人笑掉大牙的。遂李氏姐妹聽的也很是用心,就是最淘氣的五娘也專心致志。唯獨三娘心不在焉,目光頻頻往沙漏上瞟。
崔氏眉頭輕蹙,「阿春!」
三娘一怔,抬眼看崔氏神情不悅,心中一驚,咬了咬唇低下頭。
「你有事??」
三娘依舊垂著頭,「無事。」
沒來由的崔氏一陣心累,「那就專心點兒,禮儀可不能有半點馬虎。」
「嗯。」
可不過片刻,三娘的注意力又往沙漏上跑。
崔氏忽的放下手中竹簡,竹簡落於案幾之上,發出『砰』一聲,嚇了眾人一跳。
李昭心跳快了幾拍,忍不住皺眉看三娘,她實在不明白三娘這是鬧得哪出。
三娘白了臉,不安地看著崔氏。
崔氏看她模樣,不由後悔,便笑道,「年紀一大,手上都沒力氣了。今天就說到這兒,你們去學騎射吧。」
按計劃,接下來應該是棋藝課,不過李昭也不會不識趣的說出來,知情知趣的告退,「那我們走啦,等會兒再來陪曾大母。」
「乖,小心點兒。」崔氏笑呵呵道。
餘下幾人也緊跟著辭別崔氏,李曦不在,眾人隱隱將李昭看做主心骨,哪怕她最小。
崔氏看在眼裡忍不住暗嘆,二娘、四娘庶出,唯李昭馬首瞻理所當然,難得五娘也服李昭。可三娘呢,翻過年就是十歲了,還這般懵懂天真。
待室內只余祖孫,崔氏道,「你頻頻看沙漏是盼著下課了,你好繼續看書不是?」散步回來,就有人和她說,三娘手不釋卷。她午歇醒來,又有人告訴她,三娘她壓根沒睡就在看書。讀書是好事,可三娘眼裡只剩下書了,其他一概置之不理,這叫崔氏如何歡喜。
三娘絞著帕子不吭聲。
「阿春,你失了從容!」崔氏陳述事實,以前三娘讀書之外,還願意跟她學點東西,「你如此亟不可待,是因為阿昭嗎?」
三娘身子一僵,莫名的又羞又慚,又澀又悲,於是滾滾淚流。
崔氏無奈得闔了闔眼,輕嘆一聲,三娘心思如此敏感好強怎生是好,本就體弱,再這麼胡思亂想下去,身體也受不住啊。
阿常見門帘后一丫鬟探頭,過去一問,馬上回來告訴崔氏,倪氏送茶果過來。
聞言,三娘忙忍了淚意又抽帕子拭淚,卻是越擦越多。
崔氏忍不住又是一嘆,「讓她進來吧!」
倪氏入內,第一時間就去看三娘,但見她淚眼朦朧的傷心模樣,心如刀絞,強忍住上前摟著她安慰的衝動,只拿即憂心忡忡又疑惑不解的目光看崔氏。
崔氏不理她,只看著窗腳下的紅檀木花架,「我喜蟹爪蘭的鮮嫩明媚,也喜雙蕊蘭的清雅脫俗,兩花各有千秋皆令我愛不釋手。」
三娘怔然。
崔氏又對阿常道,「把那盆雙蕊蘭搬過來。」
阿常馬上捧了花盆放在崔氏面前的案几上,
倪氏、三娘不解其意,不由屏氣看她,又看一眼面前的雙蕊蘭,墨綠色的玉石盆里花開的正盛。
毫無徵兆的崔氏摘了其中開的最好的那朵。
三娘不禁低呼了一聲,不無可惜。
崔氏拈著手上的花,另一手指著盆中的花問三娘,「我手中這一朵比盆中這朵,哪一朵更美?」
倪氏眼皮一跳,隱隱猜到崔氏的意思,無端的出了滿手心的汗。
三娘垂了眼帘,不置一詞。
崔氏見她抗拒摸樣也不惱,輕撫著花盆中的雙蕊蘭自顧自道,「若只有花朵沒有綠葉這花能美嗎,沒有枝幹這花就養不成,一株花不是只有花朵就夠了,她得有綠葉陪襯,有枝幹支撐彰顯風骨,有根系吸收養分,有土壤供給,有花盆盛放,這樣一盆花才能稱得上美!你說呢?」
三娘沒有出聲,只是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動。看得倪氏心急不已。
崔氏的聲音意味深長,「人也和這盆花一樣,只剩一花朵兒再美算怎麼回事呢?」片刻三娘也無反應,崔氏的笑容不由淡了幾分,「這盆雙蕊蘭你抱回去吧!曾大母希望你回去能好好想想我的話,曾大母總不會害你的,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