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第七十六章(下)
錢昭半張臉被他一掌死死按住,何止不能出聲,連出氣也不能了,見他目光陰狠,不由心下駭然。《
伊爾德瞧她神情驚恐,心中快意,卻也不想就此悶死她,稍移了移手指,給她露出鼻尖。錢昭在艱難的呼吸中,摸到了隨身的短刀,還未及抽出,就被他擒著手腕壓到頸側。
短刀落入他手中,以拇指頂開刀柄,露出半寸鋒刃,寒芒映在她臉上,愈發美得叫人心驚。尤記得那晚在林中,月光從樹梢透入,她就站在那明暗交接處,肌膚與積雪一色,目光凜然,彷彿視他為砂石草芥。
錢昭心知他冒險前來,恐怕已存了滅口的心思,他們這樣的人,手上性命無數,若激起其凶性,自己決計見不著後半夜的月亮。因而也不敢大力掙扎,靜下來死死盯著他。
伊爾德把她的短刀丟出丈余,在唇上豎了一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輕道:「不要喊。不然,我下手沒個輕重,你不好受。」
錢昭只覺他說話鬼氣森森,聽得寒毛倒豎,蹙眉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伊爾德滿意她的乖順,在她滑膩的臉頰上捏了捏,有些不舍地撤了手。
他掌心的厚繭幾乎劃破她的皮膚,些微疼痛無關緊要,肢體接觸的不適才需咬牙忍耐。
伊爾德見身下人滿眼戒備,卻一聲不吭,心想倒是省事。
被人居高臨下地睨視,卻又良久不發一言,讓她有些心浮氣躁,不過輕舉妄動並非明智之舉,她不懷疑此人能輕鬆掐斷自己的喉管。半晌抿了抿唇,問道:「你想怎樣?」
想怎樣?這倒問住了他。這段時日過得渾渾噩噩,總覺胸口堵得慌,因而今晚逮著機會就來了,也不曾思前想後,心說若是泄了事,大不了先送她去黃泉開路。可真抓著人,相隔不過尺許,究竟要拿她如何,卻又難以決斷。
沉寂間對視,她因方才驚嚇反抗,氣息還未平復,前襟的衣料隨之起伏,錦緞的褶皺一舒一收,其上的蝶綉翕動如生,彷彿振翅扇在他心頭。遐思一起,便難自持,什麼愛恨惦記,都化做身下的熱涌,單手扣住她的下巴,就吻了上去。
「何騰蛟乘機突進湖南,占洞庭湖南岸大半土地。李成棟會偽明桂王於肇慶,受封南陽伯……」
眾議政王公圍著兩張大方桌上平鋪的巨幅地圖,看藍紅兩色的小旗被木尺撥動,南方戰況激烈,旗子密集,犬牙交錯。
大學士祁充格整理各地軍報后,一邊敘說一邊推演。他講得口乾舌燥,多鐸則心不在焉。皆因百般籌劃,今日事竟不成,到底有些泄氣。阿濟格當場就摔了杯子,這會子乾脆連軍議都不來。多爾袞那時只皺了皺眉,便把所有安排廢了,眼下神色倒平常,不過內里想必也是極不痛快。
多鐸嘆了口氣,轉頭掃了一眼角落的長桌,上面擺著一列青花大盤,堆著烤好的白麵餅子。她真是高估了伙食待遇,有餅充饑就算周到了,煮肉熏肉之類氣味濃重的吃食,帳內斷然不會準備。他雖飢腸轆轆,卻也沒動那些餅的意思,尤其是看見滿達海拿了一張在手上,掰著干嚼,鬍鬚上還掛著白色面屑……
借口解手出了大帳,吩咐馮千去請阿濟格來,道:「你告訴他,就說今兒不來議事,以後也別來了。」
馮千面露難色,卻不敢違命,惴惴地去了。
多鐸又睨著泰良問:「福晉讓你備的宵夜呢?」
泰良引他到不遠處一頂大約是作為茶房的帳篷,從炭爐上架的蒸籠里,起出來一碗米飯,一碟鹵鵪鶉,一碟燜羊肉,一盤蒸白菜。
飯菜都合他口味,比平時她用的鹽重些,就是分量不大,多鐸餓了大半天,風捲殘雲般吃得乾淨,卻也只是半飽。
泰良端上來一碗酪,陪笑道:「福晉說,晚上吃多了傷脾胃,王爺且先用些甜點。」
多鐸不喜甜食,只吃了幾口,便扔下了。
阿濟格倒沒耽誤,在他吃茶的時候就怒氣沖沖地出現了。多鐸還沒等他開口,便搶先道:「今晚商議派誰南下,你不來,莫非是等著定了差事,去掙這份功勞?」
「我不去!」阿濟格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仗沒少打,連個輔政王也沒撈到,功勞要來做什麼?「大熱天的,我才不去南邊。」入夏以來,他連大同也不樂意待,跑到歸化城住著。這時候南下,那潮濕悶熱,簡直要了他的老命,燕京都是酷暑,何況湖廣。
多鐸早料到如此,抿了口茶,道:「對嘛。這苦差換誰也不樂意,待會兒進去,咱們把老濟推出去擔著如何?」
阿濟格心裡琢磨了一會兒,覺得這主意不賴,便隨多鐸進了大帳。
裡邊剛結束軍報,鬧鬧哄哄地討論這仗該怎麼打,先解決何騰蛟還是李成棟。端重郡王博洛忽然道:「佟養甲隨李成棟投明,此事可疑。」
多爾袞眼角餘光掃到阿濟格與多鐸悄悄進帳來,摸到角落坐下,不禁暗中一哂,心下卻舒坦了不少。他抬了抬手,止住眾人交頭接耳,道:「實情留待日後查清再說。當務之急,是要再調一路大軍推進湖廣。誰願統兵前往?」
眾人相互望了一眼,紛紛毛遂自薦。在座大多數是宗室年輕一輩有議政之權的王公,將接替父輩或祖父輩的旗主管主之位,他們與阿濟格不同,眼下都等著用戰功夯實自己的地位。身份與生俱來,但威望卻不是,若不想在議政處做尊泥塑,唯有用實績來爭取話語權。
阿濟格不明白這群愣傻為什麼一個個自己往坑裡跳,驚奇地搖了搖頭,望向多鐸。多鐸攤了攤手,示意不知。
而在周圍的一片踴躍之下,濟爾哈朗也唯有順勢而為才不至於太過突兀。他小心翼翼地環顧,當看到多爾袞似笑非笑的一雙眼掃過眾人瞟向自己時,心頭不由打了個突。
只聽多爾袞點名道:「鄭親王也有意領兵南下?」
濟爾哈朗立刻起身,回道:「是。趁著人還沒老朽,理應為朝廷效力!」不管心中作何打算,場面上能硬著頭皮義正言辭,態度懇切之至,也非常人所能及。
「我記得鄭親王上回出征是崇德年了吧?」多爾袞笑著向眾人道,「此番局勢複雜,戰況膠著,正需要鄭親王這般老成持重之人坐鎮。掙功勞的機會多得很,大伙兒就不要與鄭親王搶差事了吧。」
眾人大笑附議。濟爾哈朗亦笑著拱了拱手,歸座之後心中卻不平靜。他一直不願遠離御前,但事實是眼下卻已被擠出權力中樞。多爾袞頭一句話就說到點上了,入關之後,他無尺寸之功。雖勉強保住了親王爵位,可再不找個表現的機會,在議政殿恐怕就要站到門邊去了。因此,對這樣的安排他非但沒有不滿,還頗慶幸脫離了雪藏的境遇。
大帳之內,至始至終沒籠在愁雲慘霧裡,縱然叛亂頻發,戰事不順,軍議卻在奇特的歡快氛圍中繼續著。
錢昭被捏著頜骨,不得不鬆開牙關,被噬咬吸吮的屈辱感瞬間蓋過了恐懼,她右手脫出,反射性地一掌摑去。
伊爾德對於她這點微末氣力並未放在心上,橫過左臂擋下,反以身體擠壓她的胸腔,只聽她悶悶地「噫」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得意,突然驚見她左手抓著什麼朝他面門刺來,饒是機警如他,倉促間後仰迴避,也沒能完全躲開,顴骨處被劃了一道。
錢昭以手背使勁揩了嘴唇,拋掉手中的石片,往後靠著欄杆起身,冷冷地盯著他。
伊爾德觸了觸臉頰上的傷口,不深,但看指腹血跡,應是破了皮。若非躲得及時,恐怕現在就瞎了一隻眼。不過他有些納悶,她下了如此狠手,自己心裡居然無甚恨意。
錢昭見他低頭撫著傷口,另一手摩挲著佩刀的刀柄,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於是橫過右臂抱著左肩,道:「聽說你在阿濟格手底下不怎麼痛快。」
伊爾德聞言猛然抬頭,心想大約是從額爾德克那裡聽來的,卻不知她此時提起是何用意,挑眉問道:「你想說什麼?」
她不答反問:「是準備改正藍旗了吧?」
伊爾德倒是有意換管主,可這豈是他能夠左右,心浮氣躁地啐了一口,道:「輪得著你操心么?」
錢昭睨了他一眼,道:「我只是問問,操心那是你的事兒。」
他竟不知如何作答。只見她摘了欄杆上的燈,提在手上,道,「有人想順桿爬,那就想轍兒留在鑲白旗。」說完,便管自己轉身而去。燈火漸遠,他竟盯著那背影在夜色中模糊,方回過神來,匆匆遁入黑暗。
錢昭在燈下卸妝,摘耳墜的手微微發顫,舍里以為她弄疼了自個,忙道:「福晉甭急,讓奴才伺候。」
錢昭左手握住右手,自言自語道:「不要怕……」
小圓正給她拆髮髻,沒聽清她說的什麼,便問:「福晉,您有什麼吩咐?」
她仿若未聞,只是看著鏡子,並不答話。
兩人都以為她累了不想說話,也不敢多問,趕緊收拾好了,服侍她入睡。
一直在半夢半醒中掙扎,黑暗中彷彿有人進了帳來。她驚恐坐起,問:「誰!」
卻是多鐸在榻前回道:「是我。吵醒你了?剛散了會,來瞧瞧你。」
她半跪起抱住他的腰身,將臉貼在他前襟上。
「怎麼了?」他摟住她,在背上輕撫。
「有點冷。」她不敢抬頭,怕他發現常服袍上那一點點濕意。
多鐸不疑有他,坐下用被子裹住她,道:「不早了,睡吧。」
她在他懷中很快就睡著了,似乎連夢也暫時散去。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