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貓撲中文)先到的並非吳三桂,卻是邀來陪座的碩塞及聞風而至的阿濟格。
碩塞上前行禮:「十五叔安。」
多鐸託了他一把,笑道:「小五來了啊。先坐吧,正客還未至。」
阿濟格湊過來笑眯眯地問:「今晚可有歌姬?」
多鐸微惱,心道這混人又來胡攪蠻纏,回道:「你當我這是妓館么?」
阿濟格摸了摸唇上鬍鬚,道:「你什麼時候也學這般假正經?」
多鐸氣不打一處來,警告道:「也不瞧瞧場合。待會但凡有一點失禮之處,我跟你沒完!」
「失禮什麼?不是沒□□么。」阿濟格疑惑地問。
多鐸懶得理他,喚蘇拉上茶。
不多久,吳三桂終於來了。多鐸遣世子多尼於二門迎接,三人則在正殿等候,待其入了院子才出殿相迎。
在場的三人與吳某都是老熟人了,也無須羅嗦介紹,客套一番后,多鐸笑問:「平西王遠來辛苦,可曾攜家眷照顧起居?」
吳三桂暗罵其惺惺作態,臉上卻帶笑,回答道:「侍妾陳氏隨我還京。王爺想必知道,此女與我淵源極深,平時不離左右,因而此次也攜她赴宴,望王爺不怪某唐突。」
「自然不怪。」多鐸笑道,「本王久聞夫人盛名,正想一見。」
吳三桂心中不快,卻也無法,向身後道:「圓圓,來見過三位王爺。」
他身後一名女子娉婷而出,將風帽除了,上前福身行禮道:「妾陳沅,問豫親王安。」只見其二十齣頭年紀,身段高挑纖瘦,如弱柳扶風,一張瓜子臉,鳳眼細長,顧盼間自有一股媚態流露。
多鐸眯眼看她,那纖纖腰肢彷彿一折就斷,讓人忍不住想攏一把。他本不愛瘦弱女子,但瞧著眼前這蔓草似的陳圓圓,卻不由浮想聯翩。
阿濟格看得心癢,見多鐸不動,就想上去扶,被碩塞一把拽住。
吳三桂瞧這哥倆色授魂與的模樣,一肚子氣沒處發作,心想要是他們開口討要該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院外腳步聲響起,十數名太監婢女擁著一名旗裝女子進來。
多鐸見了來人立刻收懾心神,上去牽了她的手,引見道:「這是本王福晉。」
吳三桂望了眼錢昭,不由暗暗心驚,看她腹部隆起顯是身懷六甲,如此年輕殊色,實在不像……
阿濟格看到錢昭兩眼放光,推開碩塞,擠到跟前,瞧了她半天不敢造次,喚了聲:「弟妹。」心中暗暗遺憾,都怪多爾袞偏心,派了多鐸去打江南,卻叫他吃了一肚子李自成跑路的塵土。可他不曾想,若多爾袞不偏心,怎麼南下建功的兩軍主帥只用同胞兄弟。
多鐸見他識相,收回瞪視的目光,轉頭見吳三桂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樣,心中萬分得意。
錢昭只向阿濟格頷首,轉而對吳三桂道:「曾聞平西王祖居高郵,故而特備了幾道淮揚菜,可口與否還請品評。」吳某年紀與多鐸相仿,中等個子,相貌端正,只是鼻樑上有一道舊疤,與濃密上揚的眉毛一配,便帶著些兇惡肅殺之氣。
吳三桂的滿語程度,能大致聽懂卻說不好,當即以漢話答道:「多謝王妃美意。」其實他家祖籍徽州,之後遷居高郵,祖父時已在遼東落地生根,哪裡知道什麼江南菜色。
錢昭微微一笑,望著圓圓贊道:「我對陳夫人一直心傾慕之,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這句已換了漢話,嗓音雖不如陳圓圓嬌軟,卻是溫柔清朗,娓娓動聽,又似乎用心至誠,讓人深信她所言乃是發自肺腑。於是便連稱呼也彷彿十分妥當,絲毫不覺刺耳。
陳圓圓俏臉微紅,盈盈福身,道:「王妃謬讚,陳沅愧不敢當。」
錢昭上前輕攜其手,將她扶起,道:「陳夫人不必多禮。請隨我來。爺們說他們的,我們也不愛聽,還是另擇雅室自成一席。」
陳圓圓受寵若驚,仍回頭看了眼吳三桂,見其首肯,才羞怯笑道:「王妃盛情,圓圓恭敬不如從命。」
多鐸看錢昭與陳圓圓站在一處,個頭雖較其矮了寸余,容色卻有過之而無不及,越發志得意滿。其實,各人對於容貌的喜好見仁見智,他所認定,不過偏愛而已。
見她二人離去,阿濟格再失望不過,長吁短嘆地剛入了席,便聽太監進來通傳,攝政王駕臨。
那邊廂錢昭領著陳圓圓進了園子,池塘邊的水閣中燈火通明,待兩人入座,侍女便關了四周窗戶,垂下紗簾,獨留面對池塘的兩扇。
外頭已有些初冬的寒氣,而水閣內點了八架燈台,角落中擺了兩個炭盆,因而顯得明亮而暖意融融。
桌上已擺了幾個冷碟,太監暖了酒上來,獨給圓圓斟了一盅。錢昭舉杯道:「我不能飲酒,便以水敬夫人。」
陳圓圓忙舉盞相就,而後一飲而盡。酒氣上了臉,更襯得面色嬌紅,清麗無雙。她自幼淪落風塵之地,奉迎男子是駕輕就熟,卻幾乎從未與貴婦閨秀相處。錢昭言辭溫和文雅,稍稍消去她心頭些許忐忑。
「陳夫人長在江南,如今居於錦州,可有不慣?」錢昭笑問。
陳圓圓小心翼翼地答道:「冬日寒冷有些難捱,不過圓圓在京城住了多年,北國的氣候也算適應了。」
錢昭點頭,又笑道:「我家王爺前日提起夫人,說世人贊你色藝雙絕,他想聽一曲卻不能,實在遺憾。」
「陳沅惶恐!」陳圓圓不知她此話何意,心驚肉跳地道,「那些名聲不過以訛傳訛,妾當不得雙絕讚譽。」
錢昭道:「夫人不必害怕,豫王爺不過迷戀曲藝,常自娛唱上一折,並非有輕慢之意。」
「原來如此。」陳圓圓紅了臉,低聲道,「妾並不是第一回見豫親王。前年圓圓為劉賊所擄,裹挾西去,亂軍之中又將我等女子丟下,正巧遇上豫親王之部,他使人將妾送到將軍身邊。」
「竟有此事?」錢昭奇道。多鐸從未提過,恐怕那時亂糟糟的不知是陳美人,否則以他個性,縱不佔為己有,也定會見上一見飽飽眼福。
此時太監端上蒸好的湖蟹,錢昭笑道:「此時圓臍最為肥美,夫人一併嘗嘗這特調的蟹醋。」錢昭瞧她菜品也很少入口,想她大約會恐食蟹姿態不雅,便遣盧桂甫上前伺候。她自己卻不須服侍,自掰了一殼黃,澆上蟹醋,慢慢品嘗真味。
攝政王進殿,諸王跪迎行禮。多爾袞見其叩頭畢,上前托住吳三桂的胳膊,待他起身,才道:「平西王無須多禮,坐。」
多鐸等自行爬起來,整好馬蹄袖。多鐸早習慣了他的排場,雖每每腹誹,但從不失禮。阿濟格向來怵他,最好他早做了皇帝,省得還要跪那小兒。
殿上早給攝政王排好了席位,就在上首正中。甫一入座,便聽多爾袞道:「平西王於我朝功勞卓異,皇上已諭旨禮部,加封『親王』尊號。」
吳三桂一個激靈,差點將酒灑於案上,立刻放下杯子,跪而叩首道:「三桂蒙皇上恩典,得賜王爵,已然惶恐,『親王』之號萬難袛受!」
多鐸也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心中微震。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阿濟格道:「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平西王推脫什麼?」如果不是話里滿滿的酸意,多爾袞倒是要為他這回的反應叫好。
吳三桂心知,異姓封王本就惹眼,若真加此尊號,不提漢臣如何,八旗親貴恐怕也將心懷不滿,這簡直是把將他架在火上烤,因而惶恐道:「臣何德何能,豈敢與宗室同列!萬望王上稟明陛下,守土討賊皆為臣子本分,『親王』之號,臣斷然不敢受賜。」
阿濟格心底哼了一聲,不再開口,只將案上的一盅清湯肉丸子幾口吃了,原以為滋味寡淡,不承想十分鮮美。
多爾袞品著酒,不置可否。吳三桂焦急,卻不敢催促。殿上靜默無語,氣氛凝滯。
此時泰良進來,向多鐸附耳道:「王爺,有兩名外頭請的伶人,唱的曲子很好,福晉方才已賞了他們。福晉問,是不是也叫來正殿唱上一段?」
多鐸點頭,吩咐他下去領人過來,笑著向眾人道:「這光吃酒悶得慌,不如聽折戲助興。」然而人帶來了,卻叫在場的大失所望。兩名伶人,一個是個子瘦高的清秀少年,一個是三四十歲的儒雅樂師。
阿濟格嫌惡地望了眼兩人,向身後侍從道:「再給爺上兩個肉丸子。味兒不錯,是什麼名堂?」
太監應了聲「嗻」,小聲答道:「回王爺,這叫蟹粉獅子頭。」
多鐸也沒想到不是女樂,咳了聲道:「你們挑個拿手的唱吧。」
兩人行了禮,樂師在後邊凳上坐了,少年走到殿中,清唱道:「春到長門春草青。」這一句曲調雖平,但少年嗓音清越高亢,雌雄莫辨,一字字脆生生吐出,如同玉石相擊。在座諸人皆是一震,不想這不起眼的少年竟有這樣一把好嗓子。
兩句之後,樂師才撥弦伴奏,那曲子眾人從未聽過,調兒婉轉新鮮,少年隨之越唱越高,卻絲毫不見吃力,氣息轉換處輕巧異常,到「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突然一收,愈來愈細弱,幾乎低不可聞,結尾處「歸來也,著意過今春」幾重轉折層層拔高,最後停在至高處。
一曲終了,多鐸還覺那歌聲在耳中回蕩,杯中的酒液彷彿也因餘韻漾動不止。
碩塞喝得半醉,撫掌大聲叫好,命人取銀來賞。他本來感嘆佳人別抱,筵中也無美可賞,十分苦悶,所以只一味喝酒,聽得這天籟之音,倒是清醒了一半。
只有吳三桂無心聽曲,望向多爾袞道:「王上,不知臣之所請……」
多爾袞捏著酒盅,沉吟片刻,嘆了一聲,道:「既如此,便召部臣再議吧。」
錢昭之前賞了兩個伶人五兩銀,見陳圓圓默不作聲,卻目露疑惑,便問:「夫人是否覺得我小氣了?」
陳圓圓忙擺手道:「不曾,不敢……」
錢昭接過牧槿端上來的茶水漱了口,才道:「五兩雖不多,也夠買米二石,約是小吏一月薪俸了。他二人初來乍到,實不宜多予賞錢。再說,去了前邊,也許爺們大方呢。」
陳圓圓也漱了口,用帕子印了印唇角,靦腆笑道:「叫王妃見笑了。圓圓半生不通實務,早年身不由己,如今也無須持家理事,果真毫無用處。」
「夫人醉心曲藝,何必以俗務為擾?」錢昭命人撤了殘席,擺上果品點心,取了個福橘叫牧槿剝皮兒,又道,「世上之人皆有長短,各司其職才是正理。夫人弱質女流,過往坎坷皆非因閨閣內事,置身於外何妨。」
陳圓圓起身一福,道:「王妃通達,圓圓心服。請為王妃唱上一折,不知合宜與否?」
錢昭笑道:「不敢請耳。」
陳圓圓身姿裊娜,移步於窗前,唱的卻是一折遊園,與多鐸那日船上所演,唱詞毫無二致,但杜麗娘由她扮來那真是美艷不可方物。悠揚婉約的歌聲穿出水閣,拂過池塘水面的溶溶月色,散於庭中,仿若夢幻。
筵散之時,錢昭送陳圓圓於院門外,頷首笑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陳大家保重。」
圓圓行禮,依依不捨地去了。
歸途中吳三桂也坐車,向愛妾問:「那位豫王妃是什麼路數?」
「定為漢人無疑。」陳圓圓回道,又搖了搖頭,說,「看她行事氣派,當是豫王大福晉,其中蹊蹺,妾實在瞧不出。」
吳三桂握住她的手道:「本王今晚虛驚一場,就是分藩的事兒恐怕再沒著落。」
陳圓圓心驚,道:「王爺安好便是圓圓之幸。其餘,得之最好,不得命也。」
吳三桂嘆了口氣,摟了愛妾,道:「若世事真這麼簡單就好了。」
臨去時,阿濟格拽著多鐸低聲道:「你怎麼不出來找樂子了?我最近尋到一處好的,保准叫你耳目一新。」
多鐸向來信不過他品味,聽他還不如聽尼堪的,因而不屑道:「得了吧,別拿下等貨色來糟我的心。」
阿濟格「哼」了聲,甩開他說了句:「不識好歹!」心道,貨色再好,挺著個大肚又能做什麼?
坐在梳妝台前,嗅了嗅指尖,還是覺得有味兒,錢昭吩咐牧槿再端水來。
「怎麼了?」多鐸走過來俯身摟住她問。
披散的長發被他壓著,她推了他一把,將頭髮護在胸前,道:「你去炕上坐,我凈了手再與你說話。」錢昭髮絲纖細,發量並不算豐厚,因而十分寶貝自己的三千青絲。
多鐸無奈走開,坐在不遠處看她用胰子洗手,問道:「與陳圓圓聊了什麼?」
她用棉巾擦乾,微笑回道:「美人為我歌一曲。」
「如何?」多鐸驚而扼腕,「怎不叫我聽呢!」
「我代你聽不就是了。」她睨他一眼,道,「鶯聲嚦嚦,珠落玉盤,一顰一笑皆風景。」
他又是嚮往又是遺憾,連連嘆氣。錢昭卻轉而煞風景地問:「吳三桂的摺子一個勁兒給他手下人請賞請封,方才在殿上沒提么?」
「他倒是敢提!」多鐸冷笑道,接著將殿上的事跟她說了一遍。
錢昭笑贊道:「攝政王果然精明,非常人可比。如此一來,吳某大約也不敢想封地之事了。」之前隱隱透著從平西王改齊王的念頭。
多鐸不喜她語帶激賞,輕「哼」了聲生起悶氣來。
錢昭編好了髮辮才發覺他神色不對,問道:「怎麼了?」他轉頭不答,她踱到他身邊,在他唇上印了一記,道:「不睡么?」
他心裡蠢蠢欲動,臉上卻還綳著,巴望著她再表現一番。
哪知她打了個哈欠,輕道:「你不困,我可困了。」說著轉身進了內室。
他見她走開,可坐不住了,也顧不得擺譜,立刻跟著擠上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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