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死生契闊子成說
八年之後,玉宇瓊樓。
水晶閣下仍然站滿了百家少子,卻早已不是舊人模樣。
「聽說上一屆的明珠大比格外精彩?可惜位列第三的瓊華公主已和韓半聖大婚,第二的雲煙又香消玉殞,至於那個艷壓群芳的雲衣……」新一任少子們三三兩兩地閑談,言語間縱情恣意。
「竟和石仙成了婚!」如今人族仙族結成同盟,少子們對這樁婚事驚奇大於反對。
「聽說那日紅雲漫天,龍鳳和鳴,無數聖人到場。簡直是空前絕後。」
「若是早生十年,是不是能趕上那般盛世……」墨家少子躍躍欲試,面上卻從容自得,頗有墨天工的風範。
「早生十年,你連玉宇瓊樓的門都進不了。」道家少子輕諷了一句,眼底毫無惡意。兩人的關係是極好的。
「不知雲衣有無姐妹。」墨家少子渾然不在意,語帶輕狂風流。
「姐妹沒有,弟弟倒是有一個。」兵家少子接過了話語,隨後朝著一個方向恭謹作揖。
「怎麼了?」眾少子順勢望去,高空之上不知何時站滿了斗轉星移而來的聖人們。
玩鬧的少子們頓時正色起來,露出各自的翩然風姿,低下頭作揖以掩飾內心的激動複雜。
如果說那些百歲千歲的聖人與他們距離太遠,那麼空中之人根本與他們同處一個時代!
兵家半聖陸危樓,墨家半聖墨天工,法家半聖韓夜,道家半聖夜孤城……十年之間,當日的青年們已然成聖!
「咦?那個人好眼熟。」
「這等風華絕世之人,我怎會沒有立刻注意到?」有人疑惑出聲,愈發仔細的打量起被眾聖擋住些許的黑衣男子。
「你怎麼了?」縱橫家少子木寒的身體突然顫抖起來,身側之人見狀不由發問。
「他……」木寒盯住站在最後的黑衣男子,深深吸了口氣強自平復心情。
「他是我們縱橫家的亞聖,雲淵啊!」木寒極力抑制住因為興奮而加大的聲音,再無半分淡定,而是滿眼的崇拜與瘋狂。
他們縱橫家從八年前一朝崛起,莫名其妙地人才濟濟。等他成了少子后才知是氣運的功勞。那力壓百家的氣運,皆源於空中的雲淵!可笑的是歷史偏偏忌諱莫深,掩埋了這般偉大的存在!
那個人孑然獨立,滿臉雲淡風輕,彷彿洗盡鉛華、不惹塵埃一般。這就是他發自內心憧憬的人啊!
「亞聖雲淵?為什麼我從未聽聞過。」雲淵最負盛名之時,他們仍是稚子,自然沒什麼印象。
「他似乎和陸半聖很熟?亞聖的話不應該是幾百年的人物了嗎?」
空中的雲淵在後面說了句什麼,前方的聖人側頭應和,一臉感慨。而最前方那個昔日殺氣凜然的陸危樓,竟特意回身看了眼對方,冷漠的面容上皆是笑意。
「我是不是眼花了?」兵家少子獃滯地看著自己的叔父,他曾被陸危樓教導過,自然知道那個男人對親人也不苟言笑。什麼時候他也會露出這種神情?
如果聽聞一句普通的話語就忍不住溢出笑意,那該有多歡喜對方?究竟何人能與他感情這麼好?
「你說他是百年前的人物?開什麼玩笑?」木寒滿面荒唐,「亞聖如今……未及而立啊!」
「什麼?!」大部分人驚駭出聲。怎麼可能?如果真的有如此天驕,為什麼他們聞所未聞?
「我想起來了。上一屆明珠大比時他出現過。他好像是雲衣的弟弟,聽說當年還拿過無雙榜榜首。」
「七國一度流傳過『鬼才』的名號,八年前漸漸銷聲匿跡,我還以為又是個曇花一現之人,沒想到……」年長些的少子喃喃,也有些想不明白。
二十多歲的亞聖!究竟是因為什麼,這樣活著的奇迹會被諸聖掩埋?少子看著聖人們進入頂層的背影,頓時心神不寧。
「沒想到我們能重聚於此。」墨天工感慨了一句。當年他還坐在下方的七子閣中,今日卻成了撐著人族的那根柱子。
「那時候韓夜你還和雲淵對嗆,又為了瓊華爭風吃醋。」孫濟世擠兌著韓夜,言語間滿是輕鬆愉悅。
「舊事勿提,誰人不曾年少輕狂過?」韓夜低聲回了一句,也有些窘迫。而他話音剛落,眾聖的視線不約而同地落到了正在獨酌的雲淵身上。
「說到年少輕狂,誰能比得過我們的亞聖雲淵?」夜孤城從雲淵手中接過酒杯,說的毫不客氣。
「你把道家的與世無爭清靜無為,學到哪裡去了?」雲淵無奈地回道。
「昔日的少年可不會輕易討饒。他該揮毫作墨,以詩詞驚得人說不出話來,或者用那張利口戲弄對方,使其下不來台。」陸危樓沒有拿酒杯,直接提起了整壇酒水灌入喉中,也出言逗著雲淵。
不知不覺,眾人相識數十年。談論起來當真毫無顧忌。
「陸危樓……」雲淵煩躁地揉了揉額頭,這些傢伙端坐在百家閣上,哪有半點人族聖人的穩重?
雲淵雖是亞聖,但因為做法問題,根本沒被當做英雄宣揚出去,自然也沒有坐鎮百家閣。他也樂得做一個閑雲野鶴。但這八年間,陸危樓像是開竅了一樣,當真在設法追求自己,他想忽視都不行。
而齊光,縱是沒了契約也跟著他,甚至堂而皇之地在自己隱居之地揮手弄了片桃花林,美其名曰幫他裝飾裝飾。
「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罷了1。你們消停點。」雲淵飲著酒,想到自己曾經的張狂任性,也不免笑出了聲。他也有那般隨心所欲、不知天高地厚的時候啊,光陰這東西,實在奇妙。
若是讓他現在再像十年前那般,怕是做不到了。
「少年不識愁滋味……」樓內終於安靜了下來,眾人想起了昔日的場景,難免惆悵。一代新人換舊人,他們的時代是不是也已過去了?
「雲淵,你何日成聖?」百家爭鳴,唯有一家脫穎而出,扶搖直上。而這個時代力壓群雄的,便是縱橫家雲淵!
只有他,有可能成就聖人。
「大比結束后。」雲淵咽下一口酒水,將驚世之事說得不甚在意。
「這麼快?!」所有人聞言一愣。他們知道雲淵對縱橫之道見解獨特,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將此道用於天下各族上的人。但眾人以為青年短短几年成就亞聖已是極限,沒想到對方不知不覺間已觸碰到了終極,唯有一步之遙。
「說不定這是你們最後一次見我。」雲淵笑得坦然。誰也不知道成聖后是何光景,誰也不知道他能否挺過雷劫。聽說上一世啊,他還身殞道消了來著。
「怎麼?可有話對我說?」雲淵慢慢掃過了眾人的面孔,他怕是忘不掉這些友人了。來此走了一遭,遇上他們也是幸事。
「當年你初上戰場之時,我念過詩經里的《無衣》。」第一個開口的竟是最沉得住氣的陸危樓,十年前雲淵初上戰場,陸危樓手持長/槍,一句「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為他演繹了何為戰鬥。
「我真正想念的不是那一首。」雲淵和陸危樓直直對視著,他從對方的眼裡漸漸看出些什麼,淡漠的神情終於動容了。
「我想念的是《擊鼓》里的一句。」眾聖表情猛然僵住,他們或多或少聽說過陸危樓心慕雲淵,卻是第一次親耳聽聞。
誰人會不知道詩經《擊鼓》中最出名的句子?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雲淵從未想過那個人真的敢明明白白地訴諸於口,在眾人面前說出,他便再無回頭之地。
「你覺得我該念出來嗎?此時,此地,此刻。」誰說陸危樓一心撲向戰場,毫無浪漫情懷?這般話語隨便對哪位女子說出,必然讓對方感動得無以復加。
雲淵放下酒杯慢慢站起身,許久許久終是說道:
「此生唯獨嚮往『死同穴』三字。」
「若能尋到我的埋骨之地,許你一生又如何?」
若他成聖,世人會在家鄉為他建衣冠冢,供後人瞻仰;若他灰飛煙滅,亦會留下衣冠冢,供後人嘆惋。但那裡不會是他的渡劫之地,不會是他的埋骨之地。
雲淵自己都不確定渡劫后結果如何,但他卻不得不給許下承諾,給陸危樓和那躺在瓊樓屋檐上的仙人一個死心的借口。
他相信,無人能尋到那處。
「你聽到了嗎?」雲淵抬頭問向上方,外面屋檐的磚瓦忽地滑落了幾片,唯餘桃花香隨風而逝。
雲淵大比后便消失了,無人知曉他去了何方,也無人知曉他是成聖還是灰飛煙滅。
眾人那時才發現,這個青年看似冠絕天下,實則細細尋找著他留下的痕迹,除了驚世的文章外再無其他。
他喜好美酒卻不嗜酒,他樂得張揚卻不刻意,他醉心山水卻不留戀……青年若是低調下來,就像是在世界蒸發了一般,與他親近之人亦不過十指之數。
而雲淵消失的一年內,傾世的桃花悉數開放,爛漫的香氣縈繞在各族之間。齊光指尖捏著細嫩的花瓣,聽著它們的喃喃低語,隨後一揮手間粉色風暴聚集,再度席捲那無盡的土地。
明明世界皆在他的耳目之下,為什麼偏偏尋不到那個人!究竟為什麼?!齊光靠在桃花樹上,低低笑出了聲。
死同穴?他是仙人又怎會死?雲淵從一開始就將他拒絕在外,可是他不甘心啊。若尋得青年的渡劫之處,無論是生是死,他絕不放手!
齊光找了十年,仍是沒有尋到。雲淵再未現身過,他的相貌非但沒有隨著時光而模糊退卻,反而愈發清晰地恍若昨日。
桃花仙自嘲似得第無數次故地重遊,從相遇的桃花林,到相伴的秦國書院,再到分離的寒林、喧囂的戰場。
他最喜歡的是秦國書院,因為那兩年的時光比以往的五千年都要鮮活;他最不敢來的也是秦國書院,因為他在這裡做了一個最可笑的決定。
雲淵壽命太短,不能久伴?如今若是能再見青年一眼,這亘古的光陰又算得了什麼呢?!
桃花仙第一次邁入當年他與雲淵同醉的樹林中,那是他極力迴避之地。
蒼鬱的松樹靜靜屹立著,雲淵樂得躺在上面小憩。而不遠處的桃花林……
齊光腳步突然頓住,垂在身側的修長手指慢慢收緊,吱嘎作響,指縫間血色綿延,一滴一滴落在濕潤的土地上。
那裡的桃花林……永!不!盛!開!
「等到此地桃花開放,我便歸來。」當年他是親口對雲淵說的話語,今日竟成了他的樊籠!
怪不得他找不到雲淵,怪不得……因為這裡是桃花永不出現之地啊!那是他以桃花仙的身份,下達的枯榮法則。
齊光踉蹌著走到最高的花樹下俯身,沾血的手掌插入泥土之中,一層層撥開。
埋在樹下的兩個玉牌漸漸露出了輪廓,兩者緊緊靠在一起。
一塊寫著縱橫家,一塊寫著……兵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放肆的笑聲驟然回蕩在書院中,蓬勃的仙氣瘋狂涌動,幾欲炸裂空氣。
桃花已開,終究是人未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