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措手不及的接住了墨紫琿猝然倒下的身體,陸璟桁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愕然。懷中的重量漸漸減輕,就像是捧著一塊雲錦一般的重量。陸璟桁彷彿感覺到——
那種慌亂無助的感覺就像是當初自己抱著那殘破的軀體跪在雪地的血泊中……
那種陸璟桁極少體會卻刻骨銘心的痛苦,恐懼猶如妖魔般從內心泛濫開來,一點、一點的侵蝕孤零零佇立在院中的他——
「孜珺、孜……孜珺!你、你怎麼了?」陸璟桁的嗓音隨著身體顫抖著,死死摟住懷中的墨紫琿,他的呢喃猶如破碎的沙礫在紙上廝磨般細小。
而墨紫琿費力睜開眼,看見陸璟桁的模樣用慵懶的嗓音笑他:「璟桁,我是……墨紫琿呀……你哭什麼,我只是睡會兒。」這點點打在自己臉上冰涼咸澀的液體,那張人*皮*面*具下的神情恐怕一如當年的慌亂,可是自己依舊還是連抬手給他拭淚的力氣都沒有,難道這次又要在他懷中一點點消散?
不,他不要!可是他感覺得到,陸孜珺的元神在自己身體里一點點的破碎流逝……
「怎麼回事?」陸璟桁適才回過神,將他抱到自己的chuang榻上安置。
似乎是好一些了,墨紫琿從剛才那種有些透明的軀體漸漸恢復成了實體。不過還是一副虛弱的樣子,懨懨的低著頭。「你適才,叫的是『孜珺』對么?」靠在chuang邊,過長的頭髮擋住了蒼白的臉龐,攏成一抹陰霾。
「……很在乎嗎?」陸璟桁的表情有些困惑。看了眼敞開的門,他還是起身闔上,然後轉身沉默的看了眼墨紫琿,有些猶豫的伸手,將臉上的人*皮*面*具輕輕揭下,那張絕世的容顏再次浮現於眼帘。
墨紫琿的心中很不是滋味。「當然。」那張臉龐湊近了自己,下意識他就伸手撫了上去。「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有陸孜珺的樣貌,他的記憶,他的舉止行為等等。那麼,我對你而言,就什麼也不是。」
「你,和珺兒都是這樣。」陸璟桁的雙眼猶如泛著漣漪的古井深潭,「為什麼一直要拘泥在『珺』字上呢?我很明白這些日子以來和自己一起度過的人是誰,這是你無論變成怎樣都無法改變的事實。」
他慘淡的笑了笑,「他軒轅珺和我可不一樣。」耳邊傳來水的淋淋聲,有清茗淡淡的香氣從鼻尖傳來,眼前忽然多了杯白瓷盛載的清茶,飄著渺渺醉人的白煙。
「其實,我對你們是一樣的。」陸璟桁坐在桌邊,抿了口茶,食指沿著無瑕剔透的杯沿划著。「不一樣的,只有已經不在了的孜珺罷了。」
「才不是這樣,呵。」墨紫琿捧著茶喝了一口,苦笑。「他軒轅珺就是軒轅珺,除了你賦予的『珺』以外,他沒有任何和陸孜珺相像的地方,可是他就是這麼自然而然的留在你的身邊了,璟桁。在你眼中的他,一舉一動都是屬於他自己的,軒轅珺這個人的,既不是另一個人的影子,也不是替代品。甚至,我會有種其實我們都不過是他不在時慰你寂寥的替代品。」哪怕是幾百年的特別,在那個小小孩童跟前都化作了不值一提的一瞬。
「所以,我真的很討厭這樣的自己,可能是因為陸孜珺的一切都影響著我,而我卻不是他,甚至連替代品都稱不上資格……」
陸璟桁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死者長已矣。」
闔上眼,墨紫琿像是呢喃般對他說道:「我累了。」
「好吧。」陸璟桁替他掖了掖被角,轉身離開。
「那種叫你留下來陪我的話,我說不出來,也沒資格說。可是——」墨紫琿閉著眼,輕輕的說了句。
陸璟桁的步伐隨著適才他吐出第一個字時就停下了。
失笑,扭頭看到那個孤單的身影蜷縮在chuang榻上。心底驀然就柔*軟了,不論是陸孜珺還是墨紫琿,都覺得除了自己沒有人承認的存在。
「這樣的話,倒是和孜珺很不一樣。」聞言從被褥中探出頭的墨紫琿聳了聳久違的銀灰色耳朵,一雙眸子蓄著水汽。「如果是他,或是軒轅珺的話,會如何?」
陸璟桁看他似乎沒有適才那麼消沉,便綻開了笑顏,用手撐起下頷,神情有著他浮想時獨有的靈動。「如果是孜珺的話,他會撒嬌著纏我不得不留下;而珺兒,會直接的說『陪我』。」
墨紫琿的臉上鮮少露出這般的譏諷。「他命好,想要什麼就一定會得到。遇上你后,他幾乎等同擁有了一切,那些恐怕他曾經想都不敢想的,如今卻牢牢把握於掌中。」
陸璟桁原本柔和的神情有些褪去,「你誤會他了。其實他才是什麼都好就是命不好,幼時喪母,顛沛流離,吃苦受辱等等,並不會比被同族排斥、身為妖的孜珺來得幸福多少。哪怕如今,他連自己的命,也由不得他。」想到那些有些貧坎的過去,陸璟桁的臉色並未好上幾分。
「正是由於一無所有,所以對於想要的東西才會迫不及待的開口,不是有足夠的把握去擁有,卻是害怕晚了連開口的資格都被剝奪去。」
墨紫琿愣住了,他是真的無言以對。
守著一個不可能的人,真是痛苦。他的眼中揉不進沙子,自己可憐的追隨最後不過化成雲煙消散。換做另一個人,舉手投足間微不足道的小動作都會被他深深烙刻於腦海中。
陸孜珺,倘若你活著,是否如我般不甘心?
也或許,你同我一般活著,根本就無法留在他的心上。
最後,他總會發現的。從頭到尾,特別的就只有那個『人』。
「好了,璟桁。我歇會就沒事了。你出去吧。」看到對方向自己投以擔憂的神色,他只是笑了笑,闔上眼把自己沉溺於黑暗中。
「真的……沒事……」
待木門輕闔聲散去,一個陌生的步伐嗑噠響在了墨紫琿chuang前。有些輕佻的男子嗓音在耳邊說道:「哎呀呀,真是惹人憐愛。」略顯粗糙的大手輕點在那白玉般的臉頰上,下一刻就被對方一雙眸子惡狠狠的盯著。「臭男人,拿開你的手!」厲聲叱喝下,雪白的野獸獠牙呲咧出。
眼前有著琥珀色眸子的褐發波浪卷男子有著長安難有的異域風情。小麥色的肌膚,高鼻深目隨著言語一張一合。「嘖嘖,這麼兇悍的一面他居然沒看到。」他是誰自然不言而喻。
「干卿底事?」他挑眉語帶辛辣的回了句。對對方沒有絲毫的善意,而對方卻不以為然的樣子讓自己更加火大。
收回手,那男子抬頭似乎在思考什麼,站起來仰著頭用餘光瞥了墨紫琿一眼。「既然待在他身邊那麼痛苦,不妨放手離開。」他露出墨紫琿沒有的坦然笑容,伸手:「要和我一起離開皇宮嗎?」
有那麼一瞬間的心動,被他冰冷的神情壓抑下來,攥緊被子的手在身後顫抖著。「我考慮下。」在不在意已經無所謂了,那個人的身邊,有自己的位置嗎?
「那好吧。」撇撇嘴,這個傢伙一直待在騅蘅宮很無聊的吧。
……
「紫琿。」端著葯進*入,卻發現房內空無一人。
桌案上一塊紫玉上綁著絹帕的一角。
陸璟桁一怔,攥起絹帕,白底素凈的上面只有簡短的一句話:
遠行,勿念,望他年再見。
瞬間的錯愕,在思緒混亂中,一個抬手不經意打翻了冒著裊裊熱煙的葯湯,肌膚上傳來的刺痛隱隱約約在一點點喚回他的意識。另一隻手仍舊緊緊攥著發皺的絹帕,絹帕上的墨跡沒幹,早已被他揉得一片模糊,而除了墨水的濕濡,還有斑駁的水跡……
是么,你哭了啊?
陸璟桁一個人在房裡,不知待了多久——直到珺兒的一聲:「義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