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足風流三
他這麼問,就算不記得,也是能猜得出的。
任昭容站起身,見禮道:「大公子。」
曹昂虛請她重新坐下,自己轉身坐到了曹丕旁邊,聲音依舊健朗:「母親今日叫我早些回來,說有驚喜,沒想到這驚喜果然是昭容來了。」
丁夫人聞言笑意盈盈,看了看大兒子,又看了看身邊的任昭容。
曹昂說者無心,然而他那一句「驚喜」,同時讓在座的兩個人揣摩出了另一種深意。
「與大公子別後多年再見,算得上是重逢之喜了。」任昭容說的中規中矩,曹昂卻當真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對,我們小時候見過的。那時姨母領你來,才及這株茱萸高。」
他順手指了指丁夫人放在一旁的盆栽,約有一米之高。彼時任昭容還是個總角之童,曹昂也不過十歲左右,都是小孩子。
經他這麼一指,所有人都看了過去,唯有曹丕的目光沒有在那株茱萸上停留太久。曹昂說到「小時候」時,他抬目看了任昭容一眼,見她神色無異,又很快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
丁夫人點點頭,道:「不過,昭容如今也快到及笄之齡了,雖然還有幾年,可說快也快呢。」
她又仔細端詳了任昭容一會兒,道:「之前沒來得及細看,這身衣服果然襯你,你們兄弟兩個說,是不是?」她說著,又問向曹昂兄弟。
曹昂率先稱是,道:「母親手上不是還有幾匹紫錦?這顏色最適合昭容了。還好母親有先見之明,將衣服先裁好了,尺寸也剛合適……」
「阿兄。」曹丕不識時務地輕咳一聲,止住了曹昂說的話。神色沉斂的少年不知在何時又變得不自然,曹昂見弟弟這般,瞭然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丁夫人也沒有說什麼,唯有任昭容,看不懂他們在打什麼啞巴官司。
既然今日的主角是任昭容,這晚膳也是為她接風的。當婢女們將食案擺上來時,其中一個領頭的婢女還抱著一隻銅壺,這本來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她一入內,廳中就瀰漫著一股果味甘香。
「這莫非是父親帶回來的葡萄酒?」曹昂目有異色地看著婢女走上前,先為丁夫人斟了一杯透澈的絳色酒漿,又走過來為他們兄弟兩個各自斟了一杯。
丁夫人頷首。
曹昂舌頭打了個滑,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舉杯嘗了一口,贊道:「似乎比年前那壺更有味道。」
任昭容也端起杯嘗了一口,酸酸澀澀的,味道也不濃,但比起中原地區的谷酒,已是極為新鮮了。
曹丕很快喝掉了一杯。
除了葡萄酒,丁夫人還命人準備了羊炙。當婢女們端著羊炙奉上,鮮嫩的烤肉香與孜然的辛味縈繞鼻尖,似乎一路鑽進了胃裡。
曹昂終於忍不住開口了:「母親,你小心被父親知道。」
首先這葡萄酒就不是什麼廉價物,數十年前,朝中有個叫孟佗的人得了一斗葡萄酒,將它送與張讓。張讓是當時掌握大權的宦官,以他為首的十常侍隻手遮天,掀起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黨錮之禍。正因為張讓權勢滔天,得了孟佗的好處后,才命他做了涼州的刺史。
一斗葡萄酒的價值,不言而喻。
曹操掌權后,曾下令禁酒。一是因為天災不斷,飢荒蔓延,珍貴的糧食不可再被用去釀酒;二也是為了節省開支,以充軍餉。
他年輕時雖然也是洛陽名噪一時的紈絝子弟,然而自初平末年,他於青州起兵后,也見識了白骨露於野的人間疾苦。也是因為他白手起家,真正在董卓的冷箭下拼過來,不同於袁紹那樣家世顯赫、儲備豐厚的諸侯,才會如此提倡節儉。
由於曹操的一舉一動都代表政治意味,並且帶有極高的示範力。他不得不身先表率,一而再地推崇節儉之風。饒是如此,下層官員也偶有攀比奢侈的現象發生。故此,就連位居三公之一的曹操家中,也不過一日兩餐,粗飯青菜。
遠的不說,就說曹丕的生母卞夫人,每日只著棉麻衣裳,一隻首飾都不曾有。兩餐中基本都是清湯煮菜,米糊粗飯,連葷腥都少見。
正是因為卞夫人在內高度配合曹操的工作,才得他青眼有加。不像丁夫人我行我素,寧與曹操反著干、該吃什麼便吃什麼。不過羊肉也是少見的精美之物,再更早的時候,甚至還可作為賞賜之物。其中炙烤的做法,又極為費時費力。
身為當家的主母,丁夫人也知道曹操的節儉並非作秀,他是真的窮。
供養著皇帝的費用,連帶著宮廷的開支,都是由曹操承擔。撇去這一大支花銷,他的軍隊也要用錢來養。這個年頭,平民百姓連野菜都沒得吃,軍士們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們每次出征,在外的天數都是掐著糧餉的余量定。若是不能在限定的時間內,速戰速決,攻下城池,一切的一切便前功盡棄了。
丁夫人不是不知道,按理說,她也應該如同卞夫人那樣,能省則省才好,可她就是不想。
「他知道就知道了。整個家都是我在管著,想宰頭羊又如何了?」丁夫人將酒杯往食案上重重一擱,引得曹昂也在心底重嘆一聲。
他哪裡是在乎羊,都是憂慮父母二人,怕他們又因為某個荒謬的契機大動干戈。身為曹家的大公子,他顧慮的比一個婦人還多。
這邊母子兩個,一個冷臉生悶氣,一個強顏歡笑滿腹憂愁。任昭容與曹丕夾在中間,最為尷尬。除了喝酒吃肉,便是吃肉喝酒。
難為他們兩個的吃相都很斯文,曹昂心中苦悶,不經意間的吃法極為豪爽。宴雖是丁夫人設下的,她僅吃了幾口,羊炙都讓曹昂兄弟兩個分食了。
「昂兒,代我送昭容回去吧,她就住在後面的廂房。」飯畢,丁夫人也恢復了幾分和善,囑咐了曹昂一句。
任昭容本就等了許久,想說她可以自己回去,然而曹昂已經從席間站了起來,他嘴角噙笑,看著她說道:「昭容,走罷。」
高大健美的青年站在門邊,像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領。他的話被任昭容當作半句命令,連忙朝丁夫人和曹丕行禮告辭,轉身跟上曹昂。
曹丕身形一動,似也要起身告辭,上座的丁夫人開口道:「丕兒,我這裡還有些安邑棗,你拿回去與彰兒他們分了吧。」
「彰兒」是曹丕的同胞弟弟,曹操的第三子,也是卞夫人所生。聽得丁夫人這樣說,曹丕當即道謝。
此時曹昂已走到門前,有突然停下了步子。
「對了,」他轉過身,從腰間摸索出一樣物什,朝著曹丕一拋:「丕,接著。」
曹丕反應極為敏捷,雙手抬起一接便接著了。任昭容站在曹昂身側,也未看清他扔了什麼,一切發生得極快,只見曹丕低頭攤開手掌,看到那物什后,雙目中又是亮晶晶的。
他先前喝了酒,白皙的面頰上透著米分,柔美昏黃的燈光立在他身後,還不及少年眸中星光明亮。
「多謝阿兄!」他抬起頭,沖著曹昂謝道。
「你是我弟弟,謝什麼。」曹昂渾不在意地笑笑,這才轉身走了。
任昭容雖有些好奇曹昂送了弟弟什麼,卻只能在出門前聽見丁夫人替她問了一句:「你阿兄贈了你什麼好東西?」
總不會是西域的石蜜,或是安邑的棗吧。
她正這般想著,走在前面的曹昂緩下了腳步,回頭來問道:「我記得昭容也是屬兔的?」
涼夜中有風,司空府上也沒什麼人,只有庭院中的丁香隨風送來幽幽的香氣。曹昂與任昭容雖俱為年少,也擺脫不了孤男寡女的意味。回房的路雖短,但說些話也好。
他起了個頭,任昭容邊應道:「是。」
「那就對了,果然和丕一樣大,他也是屬兔的,不過生在年初。」曹昂又轉回頭去,哈哈笑道:「不過丕小時候吵鬧得很,不及現在半點乖巧。他剛生下來哭聲極響,吵得整府上下都不得安寧,只有我不嫌他煩。後來父親氣急了,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怒叱一聲之後,卻是再也不哭了。不過我當時抱著他,也嚇傻了。」
曹昂今日興緻極高,聊起弟弟當年的糗事,可謂是滔滔不絕,聽得任昭容也隨他的笑聲彎了彎唇。
難怪他剛才用了「也」字,還記住了她的屬相。
原來曹丕與她一般大。
「大公子與二公子感情真好。」她是由衷地羨慕。
曹昂聞言倏地轉身,驚得任昭容猝不及防,她才倒吸了半口涼氣,又見曹昂朗朗笑開了。
他純凈的嗓音在靜夜中格外清晰,道:「不如昭容也隨丕弟喊我阿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