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足風流四
午後,曹府一隅的廳室中,曹昂背靠著書堆,隨性坐著。一手擱在立起的膝上,拿著兵書研讀。良久,他看完一卷,抬眼一瞥。
自家弟弟就坐在不遠處,與他不成形的坐姿不同,曹丕板板整整地坐在書案前,背也挺得筆直,全神貫注,正在提筆書寫策論。
曹昂探過身去一看,見曹丕的字規範秀氣,行文流暢,有理有據,不禁誇讚道:「等父親看了,又要誇你了!』丕兒進步不小!』」他學著曹操沉穩的嗓音,惟妙惟肖。
聚精會神中的曹丕猛地聽見曹昂開口,筆下一頓。他扭頭看向長兄,一時恍惚,還真的錯以為是曹操在說話。
「又發獃了。」曹昂抬手在他頭上重重一放,拍得他靈魂歸竅,渾身一顫。
曹丕恢復了常態,調回頭去,靜靜地看著自己寫了大半的策論,小聲說道:「希望父親看了滿意,下次能帶我隨阿兄一起出征。」
曹昂看著弟弟垂下的眼睫毛一愣,放在曹丕頭上的手又使勁揉了揉,笑道:「你急什麼,今年才多大?還記得阿兄我第一次隨父親出征時,都一十有五了。」
他今年也不過十□□的年紀,曹丕比起他來,又小了許多歲。
「就是那一年,我看見阿兄騎在夏侯叔叔送的白馬上,心生羨慕,才在家中苦練騎射,為的就是能早一日像阿兄那般,隨父出征!」曹丕抬起頭,瞳色幽深,語氣堅定。
然而曹昂聽了他的話,反倒哈哈大笑起來,眼見弟弟嚴肅的臉開始染上紅暈,他才收斂了些,眼底仍帶著笑意說道:「我記得,我記得。那時你才五六歲,還沒有馬腿高。」
「阿兄!」
曹丕一臉不服氣,他鮮少反駁曹昂的話,這次確實堅定立場,毫不退讓:「我哪有那麼矮!」
「沒有么?」曹昂若有所思地反問道。
「沒有。」
「半年前不也和昭容現在這般高?母親命裁衣匠按著你的身量來做,那衣服穿在昭容身上,可不是正合適么?」曹昂優哉游哉地道出半年前的秘密,三言兩語就將曹丕噎了回去。
怪只怪曹府沒有與任昭容年紀相當的女兒,倒是有個現成的小公子,生得不高,也沒開始長肉,拿他當模板最合適。
彼時曹丕無法,只能被硬拉著受人來回擺布。丁夫人起初沒說是要給她的外甥女做衣裳,直到曹昂隨手拿起一匹布,順口說了一句:「母親,就挑這匹給昭容做裙子罷。」
他記得清楚,那匹絲錦是曹操才得來的賞賜,淺淺的菖蒲色,紋著精緻的雀紋,輕軟柔和。
因此,那一天他僅憑藉著這身衣裙,就將任昭容認了出來。
那匹錦製成的裙子,果然如春日半開的花苞一樣,她每走一步,裙擺就似微風中的花,悄悄飄動。
但是這事僅讓丁夫人和曹昂知道足矣,絕不能再泄露出去半分了。
曹丕憋著一口氣,雖然清楚任昭容還毫不知情,可他一想起她,就止不住地耳鳴無措,悔恨自己那日為何要主動相告姓名。
曹昂不知他少年心事,卻記得這半年裡,眼前這小子如同打了雞血似的,上午跑馬,下午比劍,晚上回來還要研讀經史。每天不到晌午,就得上街吃碗湯餅,回家來還要再吃一頓正餐,直看得他這個做兄長的目瞪口呆。
無論如何,經曹丕這樣折騰了自己大半年,騎射之術又精湛了不少,劍藝也佳。至於他的個頭,也得償所願,長高了半尺有餘。
曹昂打量著自家弟弟,見他垂目沉默不語,不知在想什麼心事。他方才有心逗弄曹丕,本以為曹丕會羞得面紅耳赤,結巴著反駁,沒想到這少年竟一點反應都沒有,彷彿全然未聽見。
其實也不是,他的話甫一出口時,曹丕也是不自在了一會兒。
「逗你呢,不會告訴昭容的。」曹昂最後一次揉了揉曹丕的腦袋,把他拿絛束好的髮髻都弄亂了。
曹昂這一揉,似乎是觸到了曹丕身上的某處開關,使得他突然間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曹丕瞄了曹昂一眼,躊躇道:「阿兄是不是要娶任家女君做我阿嫂了?」
兄弟倆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曹昂才想起來否認:「怎麼會。」
曹丕重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半晌,他才說道:「可是阿兄馬上及冠,是該娶新婦了。」
他說完后,曹昂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算算年紀,他再有一兩年就要加冠了,曹操甚至早就為他擬好了表字,名為子修。
可不就萬事俱備,只欠新婦了么?
「那也不會是昭容的,」曹昂好笑地看著曹丕,他若有思慮的模樣,還真像自己為曹操與丁夫人操心的時候,「她還年幼,只不過住在咱們家罷了。昭容自幼失怙,你我應當如同兄長般照料她才是。」
曹丕點點頭。
曹昂見他明白事理,通曉人情,不禁欣慰地點點頭,誰知曹丕下一句又問了回來:「那阿兄想娶什麼樣的女子?」
「這……」曹昂遲疑了許久,才緩緩吐出兩個字:「不急。」
身為男兒么,先立業,才可成家,不能本末倒置。他現在一無官職,二無軍功,眼見曹丕的策論寫得都要比他好了,他哪裡還有心思娶媳婦?然而在為他定親這件事上,曹操與丁夫人少見地達成一致,欲要早早為他定下一門親,只是他每一次都不以為然地推脫過去,弄得曹操夫婦拿他沒轍,也強塞不得,只好順著他的意。
曹丕雖小,也被他撞見過幾次。譬如那日曹昂本在與曹操談心,聊到半路時扯到了婚事,他便插科打諢隨便尋了個由頭跑出來了。前來書房送課業的曹丕正好趕上曹操發飆,曹操對著曹昂落跑的背影不爭氣地罵了一聲,誰知下一瞬他又怒極反笑,也並不是真的在生曹昂的氣。
「畢竟父親疼愛阿兄,真好。」曹丕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不禁喟嘆。他看著曹昂又靠回書堆上,英俊的眉眼間滿是怡然自得,遂默默將注意力放回自己的策論上,專心收尾。
他的話說得雖輕,但教曹昂聽見卻不難。
曹昂怔了一下,轉頭看向正在認真書寫的曹丕,見他漸顯稜角的側臉,突然有了大人的樣子。順著他專註的目光,一路停留在他執筆的手上。曹昂挪回頭,在心中低嘆一聲,隨即又揚起笑容,揶揄道:「莫非阿丕這麼小就想成婚了?還是等你再大些,看上了哪家女子,阿兄替你去說。」
曹丕今日被曹昂打趣慣了,這回聽了僅僅筆下一頓,又飛速地寫完最後一句,放下筆,徐徐說道:「不,等到了那一天,我要自己去向父親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