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足風流五
自任昭容住進曹府,只見過寥寥幾人。
正如姜氏所說,丁夫人獨自居住在司空府的中軸線上,卻是最偏冷的一處,彷彿別人都在繞著她走。聽聞曹操有許多姬妾兒女,她只見過了曹昂和曹丕,平時到丁夫人這裡來的,也只有他們兩個。
至於這府邸的主人,她就更無緣相見了。
可是丁夫人過得很自在,她自己擺弄花草之餘,還教任昭容一些園藝之技。重陽節漸近,庭院中也擺上了茱萸,丁夫人讓任昭容抱走了兩盆,隨便養著。
她就當真隨便養著了。
丁夫人午憩時,她就獨自將花移到廊下,朝著有日光的地方擺放,自己則看著花放空。
她以為這裡無人,自己多待一會兒也無妨。誰知不久之後,一片陰影覆上了嬌嫩的花朵,葉片上水珠折射出的光也在霎時間隱去。
任昭容抬起頭一看,只見面無表情的曹丕站在眼前,他背光而立,也擋住了光源。
「二公子?」她試探著問道。
曹丕動了動眼瞼,低聲道:「女君在養花?」
她點點頭,問道:「二公子為何在此處?」
聞言,曹丕沒有立即答話,而是側目四下望了一眼。庭院中一人也無,只有一株正值花期的月桂樹,靜靜地立在廊外,樹蔭下一片綠茵,院中暗香陣陣,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他定了定身形,又重新看回來,道:「我……」
「阿兄!」一道嬌聲打斷了他的話。
兩人齊齊回頭,看見一個七八歲大的總角女童,瞪著一雙水靈靈地杏目,嬌俏地站在拐角處。她先是看了看曹丕,又看看任昭容,最後又將埋怨的目光看向曹丕。
「阿兄,我的風寒好了!你說要帶我去玩的,怎麼躲在這裡?」女童小跑上前,一把拉住了曹丕的手,不著痕迹地將他拉遠了幾寸,與任昭容錯開。
曹丕任她拉著,也不忘用餘光回瞄任昭容一眼,見她面色如常,才低頭對女童說道:「阿卉病才剛好,莫要出來吹風。過幾日阿兄再帶你去看百戲。」
「阿卉現在就想看!」
原來她就是曹卉。
任昭容眨了眨眼,看著曹卉仰臉對著曹丕,肉嘟嘟的小臉上滿是懇求。曹卉長得不太像曹昂,只有高挺的鼻樑與兄長如出一轍,待她長大了,也必然是個明艷的美人。
只是丁夫人說的沒錯,曹卉的確像個被寵慣了的小妹妹,任她不停撒嬌,曹丕也遲遲無法拒絕。
被曹卉一聲「阿兄」、「阿兄」地纏著,曹丕也無暇分.身顧及其他,只能好聲好氣地與妹妹打著商量,約定過幾日再帶她上街遊玩。
任昭容見狀便起身離開,把位置留給他們兄妹兩個。那兩株茱萸卻並未帶走,徒留下個念想。
曹丕被曹卉纏了半天,終於說定三日後帶她出門,再一抬頭時,原本坐在廊下的任昭容卻不見了,只剩垂在碧葉上的紅果迎風輕顫。
「阿卉,下次不可再這般無禮了。」他垂目看了看心滿意足的曹卉,意指她刻意忽略任昭容一事。
曹卉垂髫年紀就生了一副玲瓏心思,她早就看見任昭容了,還拿餘光瞥了一眼。可恨曹家的姊妹中都是沒長開的,有一兩個庶出的姊姊,也壓不過任家女君的容姿。
她前些時候卧病在床,被丁夫人勒令不許出房門,也就沒趕上任昭容造訪。這幾天里,曹卉聽姜氏的口吻也能知道,丁夫人極為疼愛任昭容,曹昂也對她另眼相待,說不準……曹昂還要娶她做她的阿嫂!
這會兒又看見曹丕與任昭容面對面地談天,曹卉想也未想就衝上來了,瞄著曹丕的神色,時不時地掐斷他欲轉移重點的話頭,就是為了不讓他再顧著任昭容。
「阿兄,我就不喜歡她!不過是阿母可憐她罷了,不然……」曹卉向後瞥了一眼,見任昭容走了,遂嬌哼一聲,想說什麼便說什麼的性子,還是隨了丁夫人。
殊不知,任昭容還並未走遠,她才走出長廊,就見曹昂背倚著連通迴廊的門框,印象中爽朗的青年在此刻格外安靜,門下的陰影映在他面上,掩去了複雜的神色。他垂著眼眸,沉寂而平和,像是躲在這裡聽了許久了。
好在兩人都沒聽到曹卉最後那句誹譏,只聽到曹丕突然提高音量的勸止:「阿卉,不許再胡說了。」
他看見了站在遠處的任昭容,自然也看見了與她站在一處的曹昂。
只是那兩人都沒有向後看,曹昂驀然被任昭容抓了個現行,面上神情瞬間變換,收放自如。他不再是一副平靜無波的模樣,笑著解釋道:「我是跟著阿卉來的。」
「如此……」任昭容瞭然,一時間無話。
「阿卉先前被父親和母親慣壞了,如今母親與我做了惡人,她又找上了阿丕,」曹昂這才向庭院中望了一眼,道:「才使得她嬌縱的性子愈來愈難控制。昭容若是有什麼不如意,儘管來找我。」
他果然什麼都看到了。
任昭容本不覺得自己受了冷遇,教他這麼一說,自己心中沒由來地升起一股暖意,彷彿之前真的被人潑了冷水。
「好,多謝……阿兄。」她笑著點點頭,本想喚他「大公子」,又想起他前些天的囑咐,遂改了口。
曹昂露出滿意之色,向前望道:「昭容對這裡還不熟悉吧,我領你逛一逛可好?」
「雖說這裡每庭每院都千篇一律,恐怕還不及任家有意思。」他回過頭來笑著摸了摸鼻子,借著自侃來彌補自己出的爛點子。
任昭容跟上他的腳步,不贊同也不否認,只道:「昭容曾聽人說過,』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曹操的府邸怎麼看都不像陋室,至少佔地面積還是不小的。內置裝潢襯不起三公的名頭,可規模還是有的。她第一天來時,姜氏礙於身份,並未領著她細逛。曹昂身為整個家的少主,帶她逛了一圈的同時,亦變相告之了眾人不可怠慢她。
「哦?是嗎?」曹昂重新品了一遍,直言道:「這話講給父親聽,他一定喜歡。」
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了外府,即是曹操平時辦公會客的地方。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任昭容第一次溜須拍馬便遇到了正主。
「什麼話,說來聽聽?」低沉穩重的聲音突然響起,曹昂與任昭容同時驚了一下,他們雙雙轉身,見到以曹操為首的一行人。
與任昭容的想象不同,曹操並非是個高大健碩的粗糲英雄。相反,年近四十的曹操身形偏瘦,一身三公朝服套在身上,倒絲毫不像個武將。好在他腰間還別著一把佩劍,一雙狹目似笑非笑,面上短須平添硬氣,能讓人一眼認出他就是曹操。
他身後還跟著幾個人,或俊逸,或英武。有人面如冠玉,有人腰粗膀圓,文臣武將,各領風騷。然而任昭容第一眼看到的卻是為首的曹操,她跟著曹昂一道行禮,聽他父子二人打了聲招呼,隨後曹操夾帶凌光的視線落到了她的身上。
「這是任氏?」此話雖為問句,卻不須任昭容作答。曹操如同一道強有勁的風,對著愛子講話也毫不例外。他順勢對曹昂說道:「你就帶任氏隨意看看罷,晚上不要忘記囑咐你母親一同用膳。」
曹昂聞言,眸中一亮。
聽曹操的意思,晚上是要與丁夫人一起吃晚飯了。別人雖然不知道,曹昂卻是清楚,這種一家人坐在一處吃頓晚飯的時候並不多。只是曹操主動是可遇而不可求,換作丁夫人主動……就全然沒有可能了。
當著曹操與他一干下屬的面,曹昂抑制住了激動搓手的心情,朗聲恭送諸位去忙。任昭容立在他身側裝花瓶,讓出主道令曹操一行人洋洋洒洒地走過,聽見其中有道悠閑清潤的聲音說道:「主公可是府上喜事將近了?」此人意有所指,不外乎是看見了曹昂與任昭容站在一處。
竟然拿上司的家事玩笑,說這話的人可真是……膽大包天。
任昭容禁不住向那群背影瞥了一眼,自然什麼都沒看到。只聽得曹操不喜不怒,高聲說道:「爾等快速速平定了南陽,就是喜事了!」
曹昂自然也聽到了那聲調侃。
但他卻似乎沒聽見似的,若無其事地看了看任昭容,見她還無意識地看著一行人離去的方向,遂說道:「他們都是父親手下的得力部將。有夏侯叔叔,許叔叔,荀令君……郭祭酒。」他說到最後時遲疑了一下,任昭容聽聞也頓了頓。
方才那些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乍一看過去也數不清人數。顧於禮節,她很快低下了頭,聽著曹昂的介紹,前面幾個人任昭容都知道。無論是夏侯惇還是夏侯淵,加上許褚,都是曹操的親信,最開始時就追隨他起兵,所以曹昂與他們也較為熟悉。
荀令君是尚書荀彧,出身潁川荀氏,乃是世家大族,輩出高官名士。他是曹操身邊首屈一指的謀士,也是潁川集團的代表人物。聽聞他高風峻節,德高望重,想來方才出口道喜的人不是他,也不會是夏侯許褚等武夫。
那就是剩下那個郭祭酒了。
任昭容並不清楚此人是誰,曹昂也不欲多談,他成心迴避旁人隱隱約約的暗示及調侃,裝作渾然不知的模樣,不經意問向任昭容:「不如我們改日也一同去看百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