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是夜,寒露霜重。外頭彩雲追月,幾顆星子散被冷氣暈出毛邊,蒼穹一片清靈。這也是一副美景,從繁華到蕭條的衰敗美,然而衛夕卻沒功夫讚歎,心要比外頭涼上幾百度。

榮華館作為大華皇城的私人招待所,雍容成都可不是蓋的。光這漢白玉的窗檯就有約莫兩丈寬,衛夕盤坐上去錯錯有餘,裡面多數都是外邦運過來的裝飾品,西域的乾花和羊毛地毯,東瀛的珍珠壁掛,南邦的椰殼黃銅熏爐,太多的珍品玲琅滿目。

看來皇帝老兒待他們還不錯,正確的說,應該是給足了贏山王面子。衛夕暗暗嘀咕著,一挑眉毛,自嘲的笑了笑。鼻翼間傳來陣陣幽香,這裡的手工藝品讓人眼花繚亂,而她只是淡淡的瞄了幾眼,沒心思去研究其中的奧秘。不知從多久以前,她就忘記了自己考古工作者的身份,真實的融入到了錦衣衛。事到如今她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衛夕,還是那個白鳥。

「皇妹,你還沒睡?」

贏山王刻意壓低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還是嚇了衛夕一跳。

「……還沒。」她深吸一口氣,從窗台上跳下來,拽了拽羅裙,「哥哥,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贏山王張了張口,心裡窩著的話還是不知從何說起。衛夕站在離他幾步遠的位置,一身月白的羅裙裹著瘦削的身體,看起來弱不經風。人已經到了這樣一個萎靡不振的精神狀態,光宏帝的話他又怎麼忍心給她說?

還是再等等吧……

贏山王心裡苦悶,還不得不擺出一副笑臉,「沒什麼,哥哥只是來看看你。」他走上前將衛夕輕輕的攔在懷裡,拍了拍她的後背,「有些事,就不要在多想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當務之急還是要先自保,牧容那邊才有救,這個道理想必你懂的。」

衛夕埋在他懷裡,瓮聲道:「我懂。」她知道她們勢力有限,有些事必然是急不得,可一想到牧容可能在大理寺受苦,她的心裡就會一揪一揪的發疼,生生叫她輾轉發車。

「這邊冷,到榻上躺著去罷。」贏山王扶著她的肩,將她領到床榻前,「這裡是大華每年招待各國使臣的地方,羅列的東西都是些佳品。你看。」他將窗幔放下,「這是汨羅紗,西域汨羅國進獻的特產。這一頂窗幔,如此之薄,裡頭可是足足用了七層紗。」

衛夕看了一眼他手中薄如蟬翼的米色細紗,還是被驚了一下。早在唐代,絲織品紡織業已經格外發達,這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可這名不見經傳的西域小國看起來技藝更高一籌,那紗如同影子,淡淡的遮在手掌上,手心的紋路還清晰可見,竟然有七層之多!

瞧著衛夕被吸引了注意,不在那麼壓抑,贏山王勾唇一哂,起身為她介紹了起了房中珍寶。

衛夕也下了榻,跟著他一件件的摸起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氣氛逐漸變得歡愉,直到,一個不速之客意外到來。

那人一身黑袍,頭罩面紗,從窗外飛身而進,將一封書信放在圓桌上,對他們客氣的行了一禮道,隨後躍窗逃離。

二人頓時被驚呆了,衛夕手裡的花瓶差點打翻在地。兩兄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才想起來查看書桌上的信箋。

無名無姓。

贏山王不禁皺起了眉頭,走到窗前朝外一望,宮中燈火暗淡,四處漆黑,哪還能瞧見半個影子?

「奇怪了,這到底是誰。」他踅身,眼睛一怔,「皇妹,你怎麼了?」

衛夕早已打開了信箋,眼仁兒正飛速在紙上掃過,像是看到了什麼震驚的消息,捏著信紙的手愈發顫抖。到最後,一顆淚珠從臉頰滑落,在信箋末尾的「容」字上暈開一朵墨花。

「皇妹,皇妹?你怎麼了,這是誰寫的信?」贏山王見她哭了,焦急的要看書信內容,誰知卻被衛夕折了起來,放進了衣襟里。

贏山王一愣,「你怎麼……」

「是牧容寫給我的,不給你看。」衛夕抹掉臉上的淚,深吸一口氣,聲音無甚喜怒。

「他寫的……」贏山王眼眸里閃過一絲雀躍,牧容這小子的確有一手,深陷大獄還能派人送出親筆書信,不愧是錦衣衛指揮使,「他怎麼樣,可還好?有什麼事要囑咐……」

「哥哥。」衛夕直直的打斷他,背過身去,沉默須臾才道:「你先回去吧,我有點累了。」

「……啊?」贏山王暗訝,收到情郎的來信難道不該興奮嗎,可她為何如此落寞?直覺告訴他這封信的內容有些不妙,瞧見衛夕的肩膀有些顫抖,他思量半天,還是沒有忍心追問,沉沉的嘆了口氣,悄聲離開。但他並沒有走,而是趴在門外偷聽。果不其然,屋裡安靜了一會,隨後就傳來了若有似無的哭泣聲,以及壓抑的粗聲喘息。

可惡……牧容這混小子,到底寫了什麼?

贏山王心疼他妹,氣的直咬牙。

屋裡的衛夕蹲在地上,埋頭抱著膝蓋,她也不知道信上到底寫了什麼,只記得幾句話——

「不要記掛,我還好。」

「夕兒,莫要等我了,我無力保護你了。」

「讓贏山王爺為你請婚,一輩子安穩無憂,我也安心了。」

……

什麼狗屁東西?!

分手信嗎?!

「混蛋……大混蛋!」衛夕憋得受不了,活活將嘴唇咬了個大口子,滿嘴都是血腥味。她不想哭,眼淚卻不聽使喚,決堤似的往下掉。

人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此,愛了,卻不能愛到底。最最悲哀的莫過於此,你還愛著,他已經要離開了。

如今,她還愛著,為他盤算著以後,盤算著兩人的將來。而他一紙書信打了退堂鼓,大手一揮讓她離開……

他心安了。

她卻心死了。

真讓人沮喪。

不知不覺,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騰起一片泥土的芬芳。

#

兩日後,君澄收到了贏山王的求救信,火速趕往榮華苑。信中說衛夕收到了牧容的書信,隨後就不吃不喝,命在旦夕。

這也是他老早就預料到的,牧容的書信有兩封,另外一封在他這裡。信上,牧容要他好生照看衛夕,若贏山王向皇上請婚不成,那便讓他迎娶衛夕,一生守護。他對衛夕的情誼,牧容還是心知肚明。想到這,君澄蹙著眉嘆氣,衛夕的脾氣他也知道幾分,鐵定難過的茶飯不思,他也不知道牧容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從婢女手中接過飯匣后,他又聽贏山王神經兮兮的絮叨好一會子,這才上了二樓。路上他一直在心裡準備說辭,該怎麼說服衛夕吃點東西,然而打開門時,眼前的情形又不像是贏山王說的那麼慘烈,什麼奄奄一息,什麼絕食自殘,完全沒有——

衛夕站在碩大的銅鏡前,用剪刀一點點的將羅裙剪到膝蓋,烏黑如綢的秀髮也被她剪短了,紮成了一束到肩頭的馬尾,清爽又精幹。

聽見開門聲,她踅身一望,稍稍驚訝,「君澄……你怎麼來了?」

「要……要吃點東西嗎?」君澄愣了愣,抬起飯匣晃了晃。

「你來的正好,」衛夕將剪下來的碎布扔在地上,走到他身邊朝他笑笑,「把你的綉春刀借我用用。」君澄還沒反應過來,腰間的佩刀就被她熟練的解去了。

「衛夕,你要刀做什麼?」君澄警覺而困惑的打量她,那雙水靈靈的眼眸依稀能看出黑眼圈來,白皙的面頰也有些消瘦,可她依然神采奕奕,將綉春刀系在腰間,整裝待發模樣儼然是要出去干架!

君澄越想越不對勁,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起來有些傻。衛夕拍拍他的肩膀,又替他整理好飛魚服的曳撒,調侃道:「還能幹什麼,去找牧容那個龜孫算賬唄!在古代犯了七出才能休妻,雖然我沒過門,但我什麼錯誤都沒犯,他可不能說分手就分手。蹲監獄的人多了去了,難不成個個兒還離婚啊?這樣下去怎麼創建和諧社會?這個牧容,連這點道理都不懂,虧他還英明一世,真是糊塗一時!」

君澄:「……」

「其實我也明白,他是為了我好。現在朝廷動蕩,他凶多吉少,不忍心將我牽扯進來,還不如讓我嫁個好人,當個闊太,可我——」衛夕拉了個長秧,一腳將旁邊的檀木櫈子踢了個稀爛,隨後像沒事人似的拍了拍中衣褲管,「可我豈是那貪圖榮華富貴的女子,這麼想也太看不起我衛夕了。我最討厭的就是別人替我執掌人生,從我學習考古專業到現在的錦衣衛,生也好,死也好,一切都應該掌握在我的手中,而不是讓牧容替我決定。因為種種原因,他不能兌現守護我一生的承諾了……」說到這,她的聲音變得沉重,「那麼去或留,由我自己選擇。」

說罷,衛夕抬腳往外走。

「你……瞎說些什麼?」君澄聽得一頭霧水,只當她氣糊塗了,趕忙將她拉回來,「你不能走,衛夕,你冷靜點聽我說。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可你這樣衝出去,簡直是寡不敵眾,恐怕連大理寺刑獄的門都進不了。我與你一樣,心繫大人的安危,可事到如今我們不能亂,否則就真成了死局。我知道你武藝高強,可你即便是進去了,你和指揮使就能堂而皇之的逃出生天嗎?」

「我豎著進了,就好了橫著出的準備。即便我和牧容不能一起相守到白頭,那共赴黃泉也算一種浪漫,他不捨得我死,我自己捨得,就算我為他殉葬了。畢竟事情由我而起,讓朝廷奸臣捏了他的把柄,這是我該還的。」衛夕將胳膊從他手裡抽出來,摸了摸腰間的綉春刀,眸底陰寒杳杳,「自打來了這古代,我一直活的窩窩囊囊的,今兒,老娘就得風風火火的干他一票!我答應過他榮譽與共,生死相隨,他忘了,老娘沒忘。就算做一對鬼夫妻,那也算夫妻!」

如今贏山王已經向皇上如實道來,牧容卻還沒有被釋放,斷然是受了群臣蠱惑,誅殺牧容是早晚的事。她不能再等了,等下去,或許連最後一面都見不了。

想到這,她只覺得胸口一陣腥熱,蹙了蹙眉,生生將那腥熱重新咽下。君澄依舊是拉著她不讓她走,急急忙忙關緊了門,健碩高大的身體直接耍賴的抵在了門上。

「衛夕,我的好衛夕,咱們不鬧了行嗎?」君澄急的直冒汗,「我們還有一線生機,這些時日大臣們彈劾指揮使的奏章頗多,很多都是證據確鑿,皇上卻責令每件事都要細細調查,再做決定,看來皇上也不想置大人於死地,那我們就還有時間,還有希望。」

聽到這,衛夕半信半疑,「……真的?」

「必然是真的,皇上任命我為代指揮使,其間的玄妙我也能猜出幾分。聖上的態度或許是想等風頭過了再做定奪,到那時候可能會是抄家,發配邊疆,那道道兒可就多了。」君澄頓了頓,神色倏爾變得凝重,「這幾日再觀察一下,若真的情況不妙,這月十六我們就把大人劫出來。那時候恰逢萬壽節,刑獄戒備鬆散,以錦衣衛的身手,簡直是信手拈來。」

「劫獄……」衛夕遽然一愕,頭搖的像是個撥浪鼓,「不行不行,這件事沒牽扯到錦衣衛的諸多兄弟已經是萬幸了,不能讓你們再趟渾水了。況且錦衣衛現在和東廠勢如水火,可能混進來很多東廠番子,倘若消息泄露,那你我吃不了兜著走。」

「這點你放心,我只帶幾個親信就足夠了,指揮使有恩於我們,我們甘願赴湯蹈火。」君澄溫和的笑了笑,抬手摸了摸衛夕的發旋,「你就不用多想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即便是垂死掙扎,咱們也不能讓他些歹人順利得手。」

衛夕猜思了一會,心道也是。反正她已經將生死看淡,那倒無需這麼衝動了,說實話,她還是想讓牧容活。除非萬不得已,她也不想雙雙殉情。

然而這一切的盤算都還沒有來得及實施,大理寺那邊就傳來了消息——

東廠的人帶著聖旨進了刑獄,隨身攜帶的,還有御賜的陰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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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在錦衣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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