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大結局(上)
東廠滴抵達大理寺刑獄的時候,幾個身穿大紅貯絲飛魚服的人率先開道,替換了門口守衛的牢兵。沈安康在他乾兒子的攙扶下緩慢的走進了刑獄,甫一進門,臭氣就嗆得他咳嗽幾聲。
他乾兒子小名叫福兒,到這個年頭才十六,第一回做這種買賣心裡自然打鼓,四下一瞅沒外人,便壓低了聲試探道:「乾爹,咱們這麼做行嗎?這可是……假傳聖旨啊。」
「瞧你那沒出息的慫樣,讓你跟咱家出來就是長長見識,這還沒到地方,自個兒就先尿褲子了?」沈安康一瞪眼,「你乾爹我自然想的周全,一會等錦衣衛那號子人坐不住了,跑過來送牧容最後一程,到時候還能是假傳聖旨嗎?」一點福兒的腦殼,「你個豬腦子!」
福兒不好意思的笑笑,「嘿嘿,乾爹說的對,兒子是豬,是豬!」
「哼,小馬屁蛋子。」沈安康想想,又道:「不過話說回來,那晏清玉還真是鬼機靈,回頭倒要好好利用一番。」
牧容的牢房在刑獄下層的最南頭,算是比較僻靜的了,皇上有意無意的優待總讓沈安康頗為不安,今日不能致牧容於死地,他日必將被反咬一口。錦衣衛落敗,東廠如日中天,現下不動手,更待何時?等牧容這幫子難纏戶都下了地獄,再上任的錦衣衛指揮使可就是他們東廠自己人了。
「牧指揮使,別來無恙啊?」沈安康翹起蘭花指,敲敲牢門,面上掛著勝利的微笑。
這聲音尖尖的,一聽就是那幫沒根兒的。東廠先前來找過幾次麻煩,牧容蹙了下眉頭,寫完「靜」字,這才徐徐撂下筆,「是沈公公啊,有失遠迎。」揚唇一笑,「不知有何要事?」
他笑的輕快,唇齒間蔓延著一股輕蔑,沈安康看在眼裡格外不爽,早就聽說牧容對宦官持排擠態度,如今死到臨頭還這麼囂張!沈安康輕輕嗤了聲,從琵琶袖中逃出黃絹,板起臉念道,「牧容接旨!」
瞧見聖旨牧容一愣,徐徐跪下道:「罪臣牧容,接旨。」
聖旨的內容和他預想的一樣,群臣對他的彈劾現已查實,皇帝念他功勛卓越,開恩留他全屍。這一天還是來了,卻沒想到有這麼快。牧容心中還是掀起了一陣波瀾,不過想到書信大概已經交到了衛夕和君澄的手裡,一霎又釋然了。最擔心的事已經交待好了,他也算了無牽挂了。還好,皇帝只處罰他一人。
「呈上來罷。」沈安康一招手,福兒就乖乖的端上來一壺酒。
酒壺是青玉而制,壺蓋雕刻著不知名獸頭,看起來有些猙獰。牧容對它再熟悉不過了,這便是殺人於無形的毒酒——陰陽酒,喝下去無色無味,像白水一樣,沒多時就會被它腐爛腸肚。他用這毒酒處死過許多達官顯貴、皇親國戚,卻沒想到自己也有飲下它的一天。
世事難料啊……
他清雅一笑,自己斟上一杯,想也沒想就要舉杯飲下,卻被沈安康抬手攔住。
「牧大人且慢,咱家一向是心慈仁厚,事到如今,咱家也一直沒為牧指揮使做些什麼,心頭始終有愧,想來想去,就讓手下把南魏公主請過來,送你最後一程,也算了你一番心結。」沈安康笑的詭異,「到了下面,可別再怨恨沈某才是。」
東廠的人能有那份仁心才怪,不知這是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多謝沈公公。」盯著沈安康那張難以捉摸的臉,牧容心頭有些不安。
沈安康招呼福兒,「先把陰陽酒扯嘍。」
「乾爹,這……」福兒僵在那不知該如何下手。
「猶豫什麼,還不快撤?」沈安康皺起眉頭,言辭間充滿了小人得志的意味,「指揮使上路是鐵板釘釘的事,也不在乎這一時半刻。」
福兒咧著嘴笑起來,「乾爹說的對,兒子這就撤嘍。」說罷,弓背蝦腰的端起酒盤子。
東廠這副為虎作倀的嘴臉早就看膩了,牧容斜斜覷他們一眼,倒也不客氣,隻身坐在凳子上。他佯作鎮定,微揚下巴,依舊是雲淡風輕的氣韻,沈安康看在眼裡,氣的牙痒痒,恨不得上去給他一刀,趁早解決了這麼□□煩。
其實,牧容的心口窩子一直在打鼓,參雜著緊張、懷疑、以及思念。他擔心有詐,卻還迫不及待的想要看見他的夕兒,血液逐漸沸騰,就連垂在膝上的手都開始止不住的顫抖。
約莫一柱香的功夫,隱約聽見了刑獄大門打開的聲音,隨後就是奔跑的腳步聲,像是有兩三個人。不一會腳步聲稍稍停頓,變得徐徐不急,一步一步走的四平八穩。
終於,拐角的地方閃出三個人來,高個頭的穿著精秀的飛魚服,一個做婢女打扮,而另外一個則穿著藏藍錦緞的太監服,帽檐卡的很低,但依然能看見一張憔悴但清秀的容顏。
牧容的眼光掠過青翠和君澄,直直燙在那個小太監身上,愣了許久才不自主的站起來,「夕兒……」
熟悉的聲音再次襲來,震得衛夕的腦仁兒里嗡嗡直響。她盡量走的安穩,其實雙腿就像是被抽了筋,發軟的厲害,每一步都走在棉花套上。她牽起嘴角莞爾一笑,依稀還是當初那個古靈精怪的模樣,烙在牧容眼眶裡,暖意蕩漾。
「見過南魏公主。」沈安康象徵性的拘禮,示意手下為她們開了牢門,「咱家就不再這裡阻礙你們敘舊了,時間不久,還望幾位儘快。」說罷一揮手,領著東廠的人離開了。
衛夕和牧容隔著一道無形的牢門對眼相望,誰也沒有率先邁過去。
四周陷入了寂靜,壓得人喘不上氣。君澄心裡酸楚的很,拽了拽哭泣的青翠,「咱們先離開一下吧。」
事情進展的出乎意料,他們本想給牧容造個假死,卻沒想到……如今再劫獄也是雪上加霜了。
這大概,就是命吧。
青翠哭的上氣不接下氣,隨著君澄默默的走到拐角的地方,給他們兩人一個私密空間。來之前衛夕特意交待她,一定不許哭,要讓大人走的舒心,而她卻沒有那麼強的忍耐力。
遠遠凝望,衛夕和牧容的眼光依舊在空中交纏,萬千思緒都蘊在裡面,濃濃的化不開,望久了,就被無形的悲傷感染。
須臾后,兩人相視一笑,齊齊邁開了步子,上前擁住了對方。
這個擁抱用盡了兩人的力氣,似乎想把對方生生嵌進骨子裡。衛夕咬著唇忍住淚,將頭埋在他胸膛急促的呼吸著。還是那個淡淡的味道,如果能刻在腦子裡該多好。
終於擁住了她,牧容心裡那個未完成的願望終於畫上了句號,心神格外安定。他親厚的吻了幾下她的發旋,笑著揶揄她,「丫頭,我以為你會哭成淚人呢。」
鼻子又開始酸糟糟的,衛夕嘟著嘴嗡噥道,「哼,你才哭成淚人,我有那麼脆弱嗎。」
「沒沒沒,我家夕兒最堅強了,這樣我就放心了。」牧容低頭看她,眼神里充滿了寵溺,他緊緊擁著她,一刻也不想鬆開,「夕兒,答應我,一定要好好的,是我……欠了你太多。」
衛夕寬慰的搖搖頭,聲音有些沙啞,「走到這般田地,你後悔嗎?」
「官場沉浮乃是常事,看得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技不如人,自然不能談後悔。我們牧家也算盡忠了,問心無愧。」說到這,牧容微微眯眼,神態有些意味不明。
他說的輕巧,衛夕卻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只得盯著笑臉,從他懷裡鑽出來,爺們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算個男人,我崇拜你!」
她的逞強早已經被牧容看破,卻不能點破,這樣輕鬆而和諧的氣氛就像一層窗戶紙,誰也不想去捅破。他深吸一口氣,修長的手指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瞧你那傻樣,若說心裡話,我還真有點後悔。」
「……嗯?」
牧容又問,「你能猜到我後悔什麼嗎?」
衛夕疑惑的搖搖頭,如實答,「猜不到。」
昏暗的燭火映在她臉上,還是那個清透可人的模樣,不過瘦削多了。牧容望著她,眼神如三月飛花,迷離而繾綣,「第一次在詔獄見面,我不該讓君澄打你。偵查那麼累,我不該讓你去王府冒險,還讓你受了傷。在咱們第一次肌膚之親時,我就該強娶了你,不該要面子賭氣。我不該這麼忙於公事,應該多陪陪你,帶你看煙火,遊山玩水,吃你喜歡的糕點……」他擁住衛夕,將下巴墊在她頭上,「太多太多的後悔了,真的,數都數不過來。」
他淡淡的說著,從來沒有過的婆婆媽媽,她靜靜的聽著,從來沒有過的認真虛心。人或許就是這麼可笑,在一起的時候會忽略很多,分別得時候,恨不得連個標點符號都聽進耳朵里,這麼的依依不捨。
「牧容,到現在我已經很知足了,最起碼我們這裡從沒分開過,」衛夕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他的心口窩,「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
牧容笑了笑,將她的手緊緊攥在手心裡,「夕兒,你能答應我嗎?如果有合適的人家,讓……」
「別說了,我心頭有數。」衛夕捂住他的嘴唇,實在不想聽他講下去,「我答應你,以後我會好好的活,請你放心。」
牧容一抿唇,「你會生我氣嗎?」
「不會。」她搖搖頭,「我知道,只有我過的好,才能回報你的愛。」
牧容沒說話,就這麼深情的望著她,好一會才低下頭,噙了噙她格外冰涼的唇瓣。這個吻很淡,沒有任何的加深,卻像滾滾雷電,在心房掀起一陣驚風駭浪,蔓延四肢,永世銘記。
離別的時候,她允了牧容最後一個請求,不送他上路。他不想讓她看見他的痛苦,她也不忍心去看。
踅身時,她那雙靈巧的眼眸變得灰暗空洞。來之前,她悲慟萬分,身體像被野獸撕扯。如今魂魄都被抽空了似的,只剩下一具空殼在機械的行走,一步一步,邁的艱難。
青翠哭著追上來,攙扶著她往刑獄外面走。好不容易才走到刑獄外面,大剌剌的陽光刺得她眼淚直流。
牧容,黃泉路上,你不會孤單的。
肚子開始鎮痛,衛夕死死捏著袍子,勉強邁了幾步,還是倒在了地上。
「姑娘!姑娘你怎麼了!」青翠被嚇了一大跳,擦掉眼淚半跪在地,將昏昏的衛夕抱在懷中。甫一瞧見她的面色,大驚道,「姑娘……你的嘴怎麼變色了?!」
衛夕沒說話,她死死闔著嘴,卻還有污血從嘴角蜿蜒留下。
「這……」一波接一波的震蕩讓青翠傻了眼,她一遍遍替衛夕擦拭那止不住的污血,一邊對著不遠處的東廠之人求救,「來人!去找太醫來——!」
而那溜人卻像什麼都沒聽見,直視著前方,不為所動。
「你們……」青翠又急又氣,「你們這群龜孫,這可是南魏的公主!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們能——」
「噓,別叫了。」衛夕虛弱的睜開眼,「就算太醫來了,也來不及了。」
方才她繞路去接了青翠,偷偷去指揮使府里拿了錦衣衛專用的□□,服下后一個時辰才發作,專門用於暗殺達官顯貴,沒想到卻在這裡派上了用場。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青翠痛苦的搖頭,「你不是答應了大人,會好好的活嗎?」
「是,可我做不到。」衛夕凄慘一笑,她一直都不明白,老天為什麼要讓她穿越。現在她似乎明白了,她就是為了見牧容,就是為了他才來的。她在這裡本就孤苦無依,是牧容給了她倚靠,她把他當成了可以依傍的大樹,想著法纏著他,勾引他,不過是為了懦弱自保。其實,她就是他身上的一棵藤,現在他命數已盡,她這棵藤也該枯了。「青翠,我即便是活著,也終將會在日日夜夜的思念中苟延殘喘,生不如死。」
青翠早已泣不成聲,「姑娘……」
「我聽說,黃泉路上又冷有恐怖,我怎麼忍心讓他一個人去呢。」衛夕合上眼自說自話,神志逐漸被劇痛抽離,「你告訴贏山王,一定要讓他將我們合葬……」
這輩子她來不及顧念兄妹情份,下輩子來還他吧。
她漸漸變得冰涼,闔上眼沒了動靜。青翠抽噎著試探她的鼻息,卻被嚇得抽回了手,好長時間才尖聲嘶號——
「姑娘啊——衛夕!你醒醒,求你了!」
東廠的人就在她們身後,冷漠的看著,像是在看一場笑話。直到君澄紅著眼衝出來,那幾個東廠的人才有些懼怕的往後閃了閃。
「衛夕……」君澄瞪著眼,難以置信的凝著她那蒼白的臉,胸前那團發黑的污血觸目驚心。
青翠聽到他的聲音,扭過頭來,絕望的看著他。
一波又一波的悲慟瞬間將他擊垮,君澄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哭還是笑。他蹣跚著往前走,卻看到了青翠逐漸驚恐的臉。
噗——
那是皮肉綻開的聲音。
一把尖刀□□了他的胸膛,刀鋒外漏,在他前胸的織金飛魚紋上綻出一朵血花。
「錦衣衛代指揮使君澄謀害南魏公主!意圖劫獄,欺君犯上!就地正法——!」
最後的最後,君澄倒在地上,已經聽不見沈安康在說些什麼了,只看見了他面上帶著旗開得勝的表情。
鬥來鬥去,他們輸了,亦或者說,為皇帝效忠的錦衣衛輸了。究竟輸給了誰,他也不知道,總之就是輸了。
可是,這沈安康就真的是贏家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大概會有更多的血雨腥風等著他吧。
想到這,君澄頓時釋然了,所有的不甘和憤怒都隨著血液流出了體外,身子也變得越來越暖。他努力抬起眼皮看了看,這處處算計的世界他真是待夠了,大家就這樣歇著吧,其實也挺好的。
天際。
一道白虹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