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第二)
道當山下有座草廬,草廬里有一位小道士。
小道士道號悟心,六七歲的模樣,生的白俊,眉清目秀。草廬里只有他一人,而他成日只知道看書。
可能老天覺得這孩子過於安靜,甚至說有些寂寞,讓他與一個嬰兒相遇。
那個嬰兒叫陸離,成了悟心的小師弟。後來陸離問起,自己是怎麼被悟心撿到的,悟心很平靜的回憶道。
在初夏的一個雨夜裡,悟心去廟畔溪邊的竹林里尋些筍子,明日切碎了和著紅椒清炒拌飯。
溪水源於道當山,草廬位於山腳,清露雨水甘泉混聚,溪水清冽甘甜,今夜大雨,悟心提了破籃撐著油傘踏入夜色。
烏雲遮月,又無星光,四周漆黑。那孩子卻毫無懼意,走的很穩,滴答的雨打葉聲,聞著咕嘎蛙蟲鳴聲,看著草葉之下時不時有著星星點點的光亮,讓悟心微微一笑。
傘下道童挽褲,提籃渡溪斑竹。若是有光,若是有人遠望,定覺得好生美好。
淅瀝的雨停了,悟心起身了,小手擦了擦頭上的汗珠,往溪邊行去。
溪水嘩啦,時不時有敲擊木盆的叮咚聲,從遠處飄來一隻木盆,乘著溪水,歡快的下滑,一隻白嫩圓滑的小手伸出盆外,觸摸著清冽的溪水,濺到臉上的水珠讓這小傢伙發出了清脆的笑聲,好似林中的精靈般。
「哎呀。」
淌水的悟心似乎被什麼東西撞到了,腳下一滑,栽進水裡,濺起的水花聲伴著嬰兒的甜笑聲,讓悟心一個激靈從水中爬了起來,拚命地向著流水的方向跑去。
「咚,咚。」
這是水流從高處墜落跌碎的聲音,而這聲音的深處,有著幼兒稚嫩的笑聲,還有著一個少年的氣喘聲。
在木盆伴著流水懸空的剎那,一隻小手抓住了木盆的邊緣,另一隻小手緊緊扣住了身旁的岩縫。
那盛著青筍的破籃伴著溪水飛落,在空中畫出一道狼狽的弧線,墜落深淵。
「這下可好,明日午餐只有白飯了。」悟心喃喃的說著,似乎並不在意現在的狀況。
月亮正空時,悟心靜靜的坐在溪畔的草地上,看著盆里的小傢伙。
很可愛,胖嘟嘟的小臉上有著淚痕,看得出剛才哭過,然而悟心卻沒聽到,從剛才到現在,這孩子一直呵呵的笑著,小手扯著悟心濕漉漉的衣袖。
這便是那夜的全部經過,陸離聽得很認真,想的也很認真。
「為什麼我叫陸離?」
悟心看著三歲大的陸離,指了指他脖子上的玉佩,那玉佩呈劍形,玉翠的深沉,翠的冰冷,玉上刻著一個陸字,是用鋒利的劍鋒刻上去的,衝天的劍意讓悟心的表情有些嚴肅,認真的說,「他們沒在便為離。」
陸離的父母沒在,陸離不想離。他臉上有些黯然的神色,低著頭,咬著唇。
悟心想安慰他,接著便看到那肉肉的小臉上掛著笑容,摸了摸頸上的玉佩,「我總要去找他們吧,那個時候我叫陸合?」
盧屋有三室,其實兩室半都壘著書,悟心每天都看書,每天都要看很多書,他很會看書,看了就背住了,背住就通悟了。
這是件了不起的事情,讓陸離嫉妒了很久,他知道悟心看的都是道藏。
道藏里有道。
這片大陸名為天道,道當山位於大陸之北的北國境內,北國人民尚道,悟道,修道。
何為道?
道生萬物,道於萬事萬物中,以百態存於自然。
悟道便是超脫,不停的升華,觸及宇宙,尋找生命本源,成就永恆,成為與道一樣的存在。
人的貪慾是無窮的,金錢,美色,權利,還有永恆的生命,人們修道,探索大道,悟道。
陸離也想悟道,他想讓自己變得強大,強大到所有人都會幫他找父母,強大到父母都來找到他。
然而,他發現自己不能洗識。
道法境界分為洗識,感知,擇道,道通,融道,歸墟。陸離無法做到最基礎的洗識,這便意味著,他修不了道。
「師兄,為什麼我洗不凈我的意識?那我該如何入道啊!」
陸離抱著一本《道法初識》,走到草廬外的石階上,苦惱的看著悟心,愁起的眉頭好似川字。
悟心靜靜的放下手中的書本,摸了摸師弟的經脈,想了想,「是不是都堵在外面了?」
什麼堵在外面了?
道有理,化為力。
堵在外面的,全是道力。
「我···我不知道。」陸離臉色有些蒼白,眼珠子顫抖著,似乎想到了什麼,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天空打了個雷,嘩嘩的下起雨來。
悟心嘆了口氣,他的心裡有些悲傷。
他從沒見小師弟這麼哭過,或者說,除了那夜看到過他臉上的淚痕,他便再也沒哭過。
即便是餓了摔了,差點被狼叼去了,都是笑著的。
陸離真的很悲傷,他發現自己的所有構想都破滅了,他發現,自己只能成為一個普通人了,修不得道,成不了聖人。
一個普通人,能調動所有人來幫他找父母?能讓父母找到自己?
陸離想到這裡哭的更傷心,張大著嘴仰天的哭著,哇哇哭聲伴著哄哄雷鳴,涓涓淚痕伴著纏綿雨線。
連老天似乎都有些悲傷,被陸離的悲傷所悲傷。
悟心走進盧屋,從門邊拿起一柄紙傘,粉色的桃花畫在油紙傘上,溫文素雅,是個女子的秀傘。他想撐起來為陸離遮雨。
「為什麼這傘打不開?。」悟心握著傘柄,卻撐不開那傘,看著雨中漸漸淋透的陸離,有些不知所措。
陸離擦著臉上混著雨的淚,轉身看向那柄傘。
那柄傘是個女子的傘,而草廬里只有他師兄弟二人。陸離想起悟心說過,這傘,也是在木盆里尋得的。
陸離的臉似乎更憋屈了,修不得道也就罷了,為何給我留下的傘也是柄壞的。
天上雷聲陣陣,翻騰的電蛇閃亮整片天空,遠處的山林起了火,很快又滅了,冒出滾滾的濃煙。
「你這樣哭也沒用。」悟心小聲的說著,轉身進屋。
確實不是辦法,眼淚癒合不能為道力敞開一扇門,大哭聲也不能讓自己洗識,而這悲傷的情緒,只會讓自己更悲傷。
雨一下停了,陸離握著手中的玉佩,看著衝天的劍意,伴著雨幕彩虹,似乎有些奇異的光景。
一柄模糊的長劍,看不清背景,也看不清執劍者,卻能清晰的看到劍尖飛舞,玉屑紛飛,劍尖沒有碰到玉璧,卻在上面留下一個劍意衝天的陸字。
一個女子拾起了它,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卻看得出,她打著一柄粉色的桃花紙傘,對著執劍之人微笑。
陸離似乎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或者說自己的解決辦法。
不能洗識的原因有很多,道力被阻隔的原因卻只有一個,那便是經脈不行。
普通人修不得道,那是因為他們感受不到大道,那是命,命是一件很奇妙的東西,讓人琢磨不透,讓人看不清,比那大道還要迷離。
陸離能夠感受大道,能夠感受到天地間奇妙的力,然而他卻洗不了識。
經脈就像一道門,經脈順暢,大門張開,滾滾道力如涓流匯入體內,經脈狹窄或者閉塞,便如同大門緊閉,拒道力與門外。
能感受到天地道力,卻悟不得道,就好似看著面前大堆財寶,卻沒有手腳拾起一樣。
陸離想修道而不能修,悟心能修道而不想修。
悟心沒日沒夜的在草廬里尋著古籍,連續數夜未曾合眼,翻出了一點消息。
龍。
去找龍。
龍是神秘的生靈,它如同仙神,如同傳說神話一般迷離,據說它的血有起死回生逆天改命之功效。這是悟心從書中讀到的,卻沒讀到過,世間有人殺死龍,沒讀到過,有人斬出一滴龍血。
陸離聽著悟心的理論,默不作聲。眉頭擰成了川字,似乎這些事情,並不簡單。
···
今年陸離六歲,悟心十二。
「師兄你洗識了嗎?」陸離一臉憧憬的看著悟心。
「沒有。」
「不可能,那你怎麼會看書那麼快。」
洗凈意識,便是洗去雜念,當腦子裡只有道時,觀書背書自然就快,感道觸道自然就輕鬆。
悟心放下書來,認真想了想,自己確實與書本上說的不符,但這又有什麼阻礙的?看我的書便好。
陸離看了看師兄,轉身回屋拿了本劍譜準備走出了草廬。
「師弟,練劍有用嗎?」
有用嗎?
當然有用!陸離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回想著那刻字的數劍。
他知道,練劍肯定比不練更厲害。因為現在的他,肯定能輕易打敗幾個月前的他。
渡過溪水,深入竹林,後面便是一片密林,那裡有著昏暗的光線,有著狼蟲虎豹。
一個六歲大點的孩子,長得白白嫩嫩,穿著乾淨的小道袍,眼裡滿是認真,手中拿著書和木劍,在樹林里揮舞著。
如果說陸離可以修道的話,他現在應該已經洗識成功,甚至到了感知境界了。
他的天賦很好,第一次看《道法初識》,能感知到外界的道力,猜到了道力洗識的辦法,問題是,道力進不了他的身體。
陸離以前很傷感,他感覺了自己身體有無數扇門,封閉了自己,看不清世界,看不到大道。他感覺自己被世界遺棄,被大道遺棄。
他現在不傷感,只是有些落寞,但人活著,總要去追求些什麼,一味地頹唐還不如直接死去,陸離在心裡想著。
林間樹多,樹密。陸離執著一柄漆黑的長木劍,從陸離緊繃右手可以看出,那把木劍很重。布鞋在落葉上飄過,灰袍在林木間穿梭。腳下生風,劍上清脆,踏一步繞一樹,過一樹留一痕。飛舞的落葉沾不到他的身,濺起的塵土沾不上他的腿。
連斬了二十三劍,陸離停下了腳步,擦了擦臉上的汗。他已經練了數月的劍,已經練了數種劍法,劍法上頗有些造詣。
「這『連雲斬』確實有些玄妙,如雲飄過,行雲流水般的斬劈。」
陸離看著手中的書,回想著剛才自己打出的招式,這是他練得第一次,便踏出了二十三步,斬出了二十三劍,書中說的練至高深,一口氣可斬百劍。
這便意味著,足以以一人之力敵百人。陸離有些高興,舞著手中的木劍。
然而修道至深,無人能敵。
陸離靜靜的看著書,不讓自己去想修道的事情。
忽然間,前方的深草叢裡忽響起竄行聲,不是風吹草動的聲音。下一刻,聲音停止了。
陸離放下書,把劍枕在腿上。後山是有豺狼虎豹的。
安靜的野草深處,再次響起聲音,緊接著,踢開泥土草根的聲音響起,濃重的野獸喘息聲,不耐煩,狂妄的低吼聲在林間飄蕩。
陸離望向密林,裡面有著數雙血紅狼眼,紅色︶狼眼裡,映著一個嬌弱顫抖女孩的身影。
口水滴落,濺起幾顆碎石。腥氣傳來,讓陸離皺皺眉頭,很是不喜,起身,執劍。
「快跑。」
陸離看向身後,不遠的樹邊,有一個瑟索的小女孩。五六歲的模樣,和自己差不多大。
「跑。」
聲音堅定,眼神有力。女孩看到那雙眸子,顫抖的胳膊撐起身體站了起來,朝著後方跑去。
「吼!」
密林里傳來一聲怒嚎,陸離的黑色長發隨著腥風狂舞起來,他眯起了眼,看向深處,眸子不再澄澈,有些憤怒。
陸且行橫著長劍,認真的看著面前的幾頭大狼,那樣子好像只要它們一動,長劍便會舞起般。
狼們不會懼怕一個六歲大的孩子,即便拿著長劍,即便看著很厲害。可他們卻不敢向前。
那眼神,有些駭人,好像有著一柄劍,刺著它們的眼睛。
就在那幾頭大狼淚水模糊視線的瞬間,陸離動了。
長劍當前,陸離腳下生風,宛如滄瀾中的一根浮木,沖向大海深處,刺向了在前的一頭大狼。
破瀾滄,是這一劍的名字,陸離破了狼肚,濺出了大片血花好像飛濺的浪花。
狼群見了血,那幾頭大狼瞬間猙獰著朝著陸離撲過去。
陸離執著劍,腥風從耳旁吹過,腳步輕移,長劍橫斬。撞破頭部的聲音,打破肚子的聲音,折斷脊柱的聲音響起后,便是嗚咽哀鳴聲。陸離的力氣並沒有那麼大,除了劍道里的巧勁外,更多的還是那些大狼的們衝擊力。
幾頭大狼殘了,林間那些血色的幽瞳顫抖著,那孩子的身影顯得有些高大,那柄長劍顯得有些恐怖。
「嗷嗚。」
林間傳來一聲狼嘯,暗處的幽瞳消失了。
陸離甩了甩木劍,上面沾著狼毛和血漬。
「你是誰?」陸離把劍插在地上,拾起書來,免得被流過來的鮮血弄髒。
「空靈。」
小女孩蹲坐在陸且行的身旁。
面容青澀,眸如清溪,唇如桃櫻,雪白的肌膚好似那夜的明月,繾綣的身軀嬌小瘦弱。
「你的父母呢?」
陸離蹲坐下來,看著那如清溪的眸子,和那條小溪一樣清澈。
「你的父母呢?」空靈聲音很輕,空中飄舞的清羽,林間飄舞的落葉,水中漂浮的泡沫。
陸離沉默了,有意無意的拾起一塊石頭扔到遠處黑暗的叢林里,「我有師兄,聽說還有個師傅。」
「真好…」
蓮藕般的手臂緊緊抱著嬌小的軀體,這樣似乎更暖和一點,似乎,更好一些。
「你住哪裡?」陸離環顧四周幽暗的木林,抬頭看看天空,太陽已經要落山了。
空靈指了指山上。
陸離沉默了,他知道那裡是什麼地方。
「你還準備回去嗎?」陸離看著山上,眼神里不只是何種色彩。
空靈看向他,先前一直沒有仔細看過正面,不禁有些呆迷。
媽媽在她生前便說過,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他真好看,他的眼睛也好看,裡面有把剛正不阿的清秀小劍。
空靈在心中念著,記得這句話里溫柔的聲音,卻想不清說話那人的容貌的容貌。
「我能和你一起嗎?」
空靈表達的很明確,她不想回去,可是命這個東西,似乎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自己掌控的。
「不能。」林間傳出一聲鄙夷。
陸離拔出長劍,再次把書放在一片乾淨的地上,看著密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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