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屋子裡,精緻雕花的窗欞射入點點陽光,照在窗邊花梨書案上,案上累了幾筆名帖,硯台、筆擱、筆架擺放有序,一列乾乾淨淨,端肅得就如同外人瞧著謝衡的感覺一樣。
程嬌直接將托盤擱到外間的角桌上,自己拂了拂衣袖就直接走向書案,見謝衡低頭伏筆書寫,也不打擾,搬了張鼓凳就坐到了書案的另一邊。
不大一會兒,謝衡收了筆,側首就看到她托著腮,靠著案上看他書寫,輕輕笑了笑:「怎的進來也不說話?」
見他順勢將筆置到筆擱上,程嬌探頭就瞧了瞧他謝的滿滿的一頁紙,竟是通篇的策論,幸而剛才沒有打斷他:「等你手上忙完,才有空理我呢,貿然打斷了你,恐要落個心生埋怨了。」
謝衡起身繞到她身旁,見她也跟著起身,將人攬到了懷裡:「我才不會怨你。」
兩個一併坐在南窗欞下,程嬌在書房裡打量一圈,才將視線又掃到謝衡的身上:「你一個待在屋子裡倒也不嫌悶,怎麼不讓今宵或是元月進來服侍?」書房倒沒什麼變化,纖塵不染得一看就沒什麼人的氣息,更沒有脂粉氣了。
她來時遇上今宵,微微湊近些,還聞到她身上的梨花香味呢!
謝衡果然潔身自好得有些令人髮指……程嬌面靨上笑得越發開懷起來。
「那你還不醋?」謝衡嘆了句,忽然一頓,鼻尖一嗅,跟著視線就挪到了角桌上的瓷盅,面帶苦色道:「又是補湯?竟還勞煩娘子親自送的這一趟!」
鍾老夫人抱孫心切,給他們倆個送些湯湯水水的已成了例行公事了。
程嬌這會兒也不嫌熱了,伸手就抓著謝衡的手把玩:「我是正巧碰上了,就順道給你送進來。」
昭文居這間書房,整個兒都掩在翠竹陰影下,原本就是冬暖夏涼的屋子,比起東院可要涼快多了,即便屋子裡也沒擺上冰盆,倒也不會熱得出汗。
程嬌又看向謝衡,見他眉眼開始蕩漾了,就忽然話鋒一轉:「我來這兒是有事同你商量的!」
「什麼事還要你巴巴地送上門來?」謝衡手上一使力,就把人拉到身上來,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低聲道,下一瞬,眼眸微抬,像是想起了什麼:「可是因為住在杏園的表妹?」
「娘說,妙彤表妹身上落了個碗大的疤痕,恐怕婚事難以順遂,讓我遣媒婆上門問問。可是我卻不明白,即便在潤州,也不是就少了媒婆相問,馮舅娘怎麼就帶著她來了會稽?」
程嬌昨日問了鍾老夫人才知道,鍾妙彤幼年的時候,她爹身邊一個妾室許是怨毒了馮舅娘,為了報復解一時的暢快,直接拿一壺滾燙的茶水潑到了她身上。雖然年數久了,疤痕卻未能消退,且壞在,疤痕位置還在胸口……
這可是破了相的!
謝衡並不知道她們來會稽郡的原由,也不曾有什麼興趣查問,也就更不會料到她們是為了種妙彤的終身大事來跟鍾老夫人討主意來了。這還是他第一回聽程嬌說起。
「她在潤州定是都問過了,許是尋不上滿意的親事吧,高了攀不上,低了又不願。」他猜測道,順口便同她道:「你去問媒婆,結果都是一樣,除非她賠上豐厚嫁妝,不然我看這事玄。」
他這樣子,說的好像事不關己,可卻叫程嬌愁上了心頭。
人家這都明擺著嫁不出去了,愣是待在謝府不走了,不就是賴上?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不能好好打發她們,難道真叫謝衡收了她?
程嬌的眉頭都快跟著打結了,謝衡瞧個稀奇,托著她下巴湊上去親了親:「怎麼為她這般上心?不知道的還道是你表妹呢。」
謝衡也就同鍾妙彤幼時見過兩回,印象都不深,何況後來外祖、舅舅相繼過逝,潤州來去又不有些不便,是日久了,就少了來往。除卻名義上還連著親,實則少有關聯了。
「誰為她上心了?」程嬌橫了他一眼,抓著他摹挲在她腮邊的手老老實實地挪下來,就橫了他一眼:「我是怕,萬一為她尋不到好人家,馮舅娘讓娘做主納了你表妹,如何是好啊?」
她睨著他,看著他面上細微的變化。
謝衡點頭,既然又搖頭,唇角微微泛起笑來:「你放心,她才看不上我,你道他為何突然來而了會稽郡?指不定是聽說大哥升了官,不然,早些年柳氏沒了以後她們就該上門了。」
程嬌陡然被他點醒,怔忪之下,也大鬆一口氣。
枕邊人整日被人覬覦,這種事其實並不美好……這麼一想,就從這個潤州來的表妹,反射到了進書房前遇到的今宵來。
這個丫頭距離謝衡實在太近了,她但凡見了,一回比一回還不順眼,早就想著把她打發出去,可又不能明目張胆地漏了痕迹……
程嬌想到玉梅遣了鶯歌兒去杏園的事,不由地心情變得開始好起來,主動摟上了謝衡的頸間:「我慢慢再為妙彤表妹相看,大不了,看在自家親戚的份上,我們也為她出一份力,倒是杏園如今就一個婆子和丫頭,哪裡顧得過來。東院已經出了個丫頭,其他地方又騰不開手,我看,反正你也不讓人進來服侍,就先勻我個丫頭去杏園打打下手?」
這個還是有依據的,謝府統共不過就這麼幾塊地兒,每個院子的丫頭婆子各司其職,程嬌住的東院走了個打掃的丫頭,再尋個出來就要亂了序了,鍾老夫人院里的人又不好隨意亂動。叫人牙子買兩個丫頭使,沒幾日也下不來,又是叫進府里服侍的,自然要慢慢地挑,她這臨時租用個丫頭就師出有名了。
謝衡如今都住回東院了,書房這裡不過作讀書之用,洒掃的小廝自然不能進后宅內院服侍人家姑娘家,今宵和元月兩個丫頭倒顯得空閑了。要換成別的人家,書房伺候的丫頭還作通房之用,自然不能叫旁人拿去挪用了,但偏偏謝衡不過拿她二人當尋常丫頭罷了。
只要謝衡自己都不在意,程嬌有什麼好顧慮的?
果然,謝衡聽了也不作他想,點頭同意了。
又磨蹭了會兒,程嬌才出了書房,果然見今宵一臉的本分,風風韻韻站在廊下,候在門房外。
程嬌這會兒看著今宵便露了個愉快的笑來,瞧得今宵忍不住就有些瑟瑟的。
「剛才你老爺點頭讓你先去杏園服侍,表姑娘初來乍到,身邊還缺個貼心的人,你待會兒自己整理整理,直接去杏園吧。」程嬌說完,讓一同候在門房外的玉梅隨今宵同去。名為幫著,實也是替她盯著罷了。
今宵低著頭聽后,愣了半晌,再猛然抬頭,一臉的不可置信。
這木愣愣的樣子,瞧著當真惹人憐惜……
這些暫且不表,待到申時,玉梅憋了一肚子氣回來,見了程嬌,就噘上嘴巴了。
程嬌這會兒剛從西側間出來,依靠交椅上小憩,看到玉梅難得作那撒嬌樣兒,不由地好笑:「這是怎麼了,誰惹得我們玉梅姑娘生了這麼大的氣呀?」
她也不過是逗逗玉梅,倒是玉梅聽了,臉色微微變了變,見程嬌渾沒當回事,這才安下心,轉而憤憤道:「夫人,那個今宵也忒不像個樣子!你前兒一走,她後腳就抹著眼淚撲到書房裡頭去了!」
這……程嬌倒也料到了,她就是很想知道謝衡是個什麼反應。
「嗯,然後呢?」
玉梅臉上掛了哂笑:「她還當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老爺哪肯理她,當場就黑了臉,讓她滾出去了。」
內宅向來都是婦人說了算,男子一般很少插手理會。
謝衡尋常用不到這些丫鬟,即便常在跟前,哪裡有謝大謝二那般得用?要是今日,程嬌不給個緣由就將今宵和元月亂棒打死,那謝衡就該有話說了,好歹在身邊服侍了幾年,就是阿毛阿狗也有兩份情誼了,何況還是活生生的人。可程嬌不過借用她們一段時日……這,本就是做丫鬟的本分!
綜合上述,謝衡會有那反應,也不足為奇。
程嬌聽了一耳朵,點了點玉梅的腦袋:「你也著實刻薄了些,貿然叫她換個環境,心裡難免會有些抵觸,好了,我們去素心齋。」該陪婆婆用膳了……
玉梅心裡早就大出了一口氣了,再在程嬌面前一說,心裡又舒坦幾分,被她笑罵兩句也笑嘻嘻地應承了,還順道又賣了一回乖:「誰讓她這般不長眼,得讓她知道好歹!」
「那她知道好歹了嗎?」
「後來呀,哭哭啼啼地,還不是照樣得去杏園……」
主僕倆說著說著,就到了素心齋。
程嬌進了屋子,不無意外地看到鍾妙彤也在。
自從馮舅娘這對母子前日進了謝府,鍾妙彤若有如無地討好起鍾老夫人,但凡程嬌來的時候,都是瞧見她也在的。
且,今日做得更近了,就在鍾老夫人做得矮榻邊上的杌子上。
「娘。」程嬌進了屋子,脆聲地喚道,又看向鍾妙彤:「表妹也在呢!」
這會兒,鍾老夫人剛從小佛堂出來,她一出來,就見鍾妙彤早就侯在耳房裡了,哪裡捨得叫個嬌怯怯的小美人坐那地方,何況還是自家親戚,當場就憐惜得不行,已是連連呵斥讓她下回直接進屋子來了。
也就說的這兩句話的功夫,程嬌已經進了屋來,鍾老夫人順勢就同程嬌笑罵起來:「嬌嬌,你也替娘說說你表妹,不必這般早早地候在耳放里等我這老婆子!」
她雖然這麼說著,但眼中倒顯然對鍾妙彤很親近了幾分。
程嬌順著她的話,看向鍾妙彤,見鍾妙彤羞怯地笑了笑:「這是我對姑姑的一片心。」
「正是,這是表妹的心意。」程嬌也這般道,果然看到鍾老夫人不再發話,只是眉眼間瞧著越發慈和。
耳放,不過是煮茶燒水,用來廚房雜物的地方,下人待的,哪裡適合正經的小姐等的?但這個時候,程嬌心知不能掃婆婆的興緻,就索性閉口不言,省的落不著好。
鍾妙彤顯然已經討得鍾老夫人歡心,瞧她把鍾老夫人哄得這樣高興,顯然是有所求的……
「對了,還沒謝謝表嫂特意叫了丫頭送到杏園來服侍呢。」鍾妙彤忽如其來的道謝,叫程嬌回了神的同時,鍾老夫人也跟著疑惑地看向了程嬌。
程嬌見兩雙眼睛都瞧過來,還未經過深思便回道:「本來就是我該安排下來的,如果她們服侍得不盡心,表妹儘管同表嫂說。」
鍾妙彤點頭,仍是一臉的餓感激之情:「昨兒那小丫頭倒還伶俐,只是沒料到今日又遣了個丫頭過來。」
她說到這裡,顯出幾分猶豫,偷偷看了眼鍾老夫人,接著面帶疑惑地問道:「長得倒挺出挑的,就是端著架子哭哭啼啼的,我瞧著,倒挺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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