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程嬌面上含笑地聽著,心裡卻有幾分不耐煩。
「原是想著,既然做不得重活,端茶遞水也就罷了,可她鎮日病怏怏的,如今倒好,兩手一攤,整日整日地躺在屋子裡頭,這哪裡是個丫鬟?」馮舅娘絮絮地念叨。
這就是個祖宗!
程嬌此刻就坐在杏園裡,鍾妙彤的閨房裡。
半月前,她從昭文居領了今宵來杏園伺候著,倒也料到這丫頭心氣兒高,定然要整出些幺蛾子,可她還就委委屈屈地生受了,只是不曉事,不知道個眉高眼低,大點的錯事倒一丁點也不犯。
她都被當個小姐看了,整日待在屋子裡悲傷秋月的,再病一病,倒是把馮舅娘母女氣了個倒仰,哪裡得空犯什麼大錯?
所以,瞧著性子軟和些的鐘妙彤,也不免有些疑心到這表嫂身上了,在素心齋,當著老夫人的面就道:「我瞧這丫頭怪可憐的,既然她不願意在杏園服侍,表嫂還是把她帶回去吧。」
送出去的丫頭被退回來,任誰聽了心裡都不暢快。
鍾老夫人聽了半日,這算是聽明白了,也疑惑地看向程嬌。她心裡還是挺中意這媳婦的,往日也沒覺得她有不妥帖的地方,怕只怕是,這丫頭有私心,不願服侍馮舅娘。
「今宵呢,原是在書房伺候的,向來還算懂事。」程嬌抿了抿,抬頭看向鍾老夫人:「娘,我也是問了郎君的,說好了從今宵元月兩個丫頭裡先挑一個去杏園,也未曾料到她一去了杏園,竟成了這副樣子。」
心裡吐了吐舌,她可沒故意到婆婆面前上眼藥哦,她說得可都是事實!
提起今宵和元月兩人,鍾老夫人驟然記起,當初謝衡執意搬去昭文居,她怕幾個小廝到底沒有丫頭心細,便從院子里從小養到府里的小丫頭裡挑了兩個長得好的,改了名字叫今宵和元月,撥到昭文居伺候謝衡的一應起居。
尋常這種書房伺候的丫頭,也作通房之用,可老太爺當初對兩個兒子管教嚴苛,致使他們成年後,於女色上也不甚上心。鍾老夫人雖抱孫心切,但也知後院霍亂的根本,倒沒在兒子屋裡塞人,只除了謝衡妻運不順,她往書房裡塞了這麼兩個丫頭,這也是無奈之舉。
更無奈的是,謝衡壓根就沒親近那倆丫頭!
若非程嬌此時提及,她都壓根忘了這件事,算算日子,也有三年了,當初送去昭文居的那兩個嫩得跟蔥花似的丫頭,如今俱已十七、八的年紀了。
鍾老夫人驟然回憶起來,略作遲疑道:「我都忘了,昭文居的兩個丫頭,是不是不得阿衡的歡心?」
程嬌一咽,有心想說話都接不上,只得道:「我看著都挺好。」
可誰都能瞧得出她神色來,鍾妙彤低著頭一聲不吭,鍾老夫人倒若有所覺,忽然笑道:「既然年紀到了,不如備點嫁妝,把她們發嫁出去,看看府里有小廝、管事的,著人問一問。」
鍾老夫人的確良善,能這般將底下的丫頭安排地妥妥噹噹,稱得上用心了。
程嬌聽到她親口打發丫頭的話,剛要欣喜,只是還沒來得及笑出來,就聽老夫人又道:「順便再尋兩個年紀小的去昭文居服侍。」
算了,跟古人沒法溝通!
她仍是不緊不慢地應道:「還是得挑一挑伶俐的,這且不急。」
程嬌拉回了記憶,看著眼前的馮舅娘抱怨,一臉認認真真地聽著,最後見她說完了話,有些寬了心,才同她笑道:「前些日子,我就打發人叫來牙婆子交代了,挑幾個伶俐丫頭進來服侍,到時候,給馮舅娘和妙彤表妹換兩個來吧?」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馮舅娘看她客氣,自然沒什麼借口好說旁的不好的來。
「那屋裡躺著的那個?」那個今宵怎麼辦?
程嬌正愁沒法打發那她們,如今都有現成的把柄了,都無需她尋什麼理由錯處,就能揪她小辮子,於是漫不經心地道:「這馮舅娘就崩操心了,左右也不能為了丫頭就叫馮舅娘你受委屈了。」
做丫頭的,最要緊的是本分,她既然做不了丫頭該做的,還留著做什麼?連婆婆都說了,把昭文居的兩個丫頭都換了,至於人選嘛,還不是憑她來挑?
程嬌又看了一眼從頭到尾都一言不發的鐘妙彤,險些忘了,她那日在鍾老夫人面前的伶俐勁兒。
從杏園辭別出來,程嬌就吩咐玉梅:「上回喊的那牙婆,晚些再叫到府里來,順道把她安排的丫頭一同帶來,不拘幾個,先叫來我挑一挑人。」
牙婆又稱牙嫂,販賣胭脂、花粉等生意,也負責大戶人家選買寵妾、歌童、舞女的生意。玉梅讓門房打聽來的這個牙婆,人稱吳愛嫂,一家子婆娘做這營生,既為府宅官方奔波,又接富豪私家的,在郡里都是出了名的。
吳愛嫂專門做採買丫頭這類人口買賣,聽謝府差人來問,就把早就那排好的一溜兒丫頭帶了去。
做她們這行的,都是下九流的營生,口碑就很要緊了,做得好了,像她們一家子都是吃喝不愁。所以知道謝府要的是哪一樣的丫頭,尤其聽說是當家新夫人採買的丫頭,挑去是從小調/教的,哪裡敢塞兩個妖妖嬈嬈的進去?自當挑些看著乾淨老實的來。
這當中,有一對姐妹花,大的叫蓮花,小的那個叫小泥鰍,九歲年紀,沒有大名,便蓮花、小泥鰍地叫。
家裡是佃戶,一氣兒生了七個丫頭,也沒生出個兒子來,但人口一多,日子就過得越發苦,只好相繼地把閨女都賣了,等輪到蓮花的時候,小泥鰍死活不肯同姐姐分開,便把兩個丫頭一同賣了,轉了兩道手,到了吳愛嫂的手裡。
這一路跟到謝府,灰瓦朱門外,立了左雄右雌的石獅子,抬了右爪玩弄繡球,雕得栩栩如生。
小泥鰍瞧得目不轉睛,被姐姐蓮花伸手一拉,忙在她身邊跟好了,這時,就見吳愛嫂扭頭瞪她們一眼,冷冷地低聲道:「進去都給我規規矩矩地,要都給退回來了,回頭就把你們賣窯子里去!」她唬道。
這些姑娘年紀都小,小泥鰍壓根就不知道窯子是什麼,但聽她語氣,也知道不是個好地方,連忙一副正襟危坐樣。
吳愛嫂領著人,跟著婆子從角門進了謝府,帶到一處空曠的院子。院子光禿禿的,不像是住人的,倒是候了個俏生生的姑娘家。
那領頭婆子趕緊道了福,一臉的諂媚:「玉梅姑娘,人都領來了。」
吳愛嫂鬧不清這「玉梅姑娘」是哪號人物,但見門房婆子這般恭維,知道定是個要緊的人,生怕這好營生白白錯失了,忙給身後那幾個小丫頭使眼色,直到她們一時越發地拘束和恭謹。
玉梅「嗯」了一聲,見那站成一排的九個小丫頭,年紀八歲至十二歲不等,出門前都是打理妥當的,穿著算不上多好,看著還乾淨舒坦,便點了點頭,忽然像是看到了什麼,微微一愣,上了前去瞧。
蓮花和小泥鰍都同其他小丫頭一樣,低著頭,不敢瞎看,只知道穿著粉色的漂亮姑娘站到她們面前,脆生生地「咦」了一聲,仔細瞧了半晌,才問向吳愛嫂:「這兩個丫頭是姐妹?」
「可不是,老家窮,把閨女都賣了,這對兒姐妹雖然才九歲,但懂事得很,什麼都做得。」吳愛嫂見她稀罕,忙不迭地介紹起來。
玉梅點頭,笑了笑,這才扭身同那領頭婆子道:「我去喚夫人,你們在這兒候著。」
門房婆子自無不應是,見玉梅姑娘一走,又來了個面生的小丫頭,知道定是東院伺候的,不敢怠慢。
不多時,玉梅就引著一個年輕的美婦人,身著殷紅的香羅紗的褙子,收腰的托底羅裙,就跟煙霧飄渺似地裊裊,徐徐搖著團扇,距得近了,好似一道香風襲來。
吳愛嫂心裡納罕兩句,知道眼前這個便是謝府的當家夫人了,連忙道福問安。
蓮花和小泥鰍這下愈發戰戰兢兢,夾股而立,心裡希望姐妹兩個既希望被挑中,又害怕姐妹兩個分開,這種緊張下,驀地聽到一聲好聽卻又令倆姐妹都有些驚慌的吩咐——
「把手伸出來。」
挑丫鬟,用來幹活的,會選手有繭的,說明吃苦耐勞,像他們謝府,也無非讓丫頭在身邊服侍,用不著這些粗重或,自然是要伶俐的。
光看這一排丫頭,小模樣卻是還挺乾淨的,就是不知道會不會有虱子。跟著又聽了玉梅說,這當中有一對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所以第一眼就先瞧了她們。
玉梅倒也不怕被倆小丫頭進了府,搶了她大丫鬟的地位去,她們畢竟初來乍到,玉梅可是在府中生府中養的,這麼些年了,根基也深。另有,小丫頭這般小的年紀,還要慢慢地教兩年才能得用,差事也搶不去。
她到底是個闊朗的性情,逐漸摸透了夫人,見一對兒長得挺清秀的雙胞胎,心裡暗自稀罕了一把,就同程嬌說了。
兩個小姑娘長得一個樣,細眉細眼尖下巴,瘦骨嶙峋的,有些營養不良。在這年代,多的是這樣的小丫頭,包括站她們身邊的,都是這般一臉的菜色。似玉梅這般水靈的,也是府里伙食好,又不苛待她們,比尋常人家的姑娘養得都好,同這些小姑娘比起來,也就大有不同了。
她不會因為人口買賣就起了什麼愧疚之心,這個年代向來如此,人都是順應社會而生,她也沒能力改變什麼,至多不過是對身邊的人良更善些罷了。哪怕她再多不喜今宵,就是打發她出去,也不會隨便尋了人牙子把她賣了,像她長成這模樣,嬌嬌柔柔的,又是這般年紀,隨便一賣出去,定要落個不好的下場……
這小丫頭猶猶豫豫,終於有一個先攤開手予她看了看,身旁的那個也跟著惴惴地伸出了手……
蓮花和小泥鰍心裡都有幾分害怕,只當是這差事怕是要黃了,卻聽那聲音又道:「就這倆丫頭吧,對了,她們叫什麼?」
「左邊那個大的叫蓮花,右邊那個叫小泥鰍,一樣的年紀,出生前後就差著一刻鐘。」吳愛嫂聽見問話,連忙會道。
程嬌方才掃了眼那叫小泥鰍的斷掌,也沒說話,她身後的玉梅和站得遠遠的門房婆子也都沒看到,她便只當沒瞧見的樣子,果然見那兩個小丫頭大鬆了一口氣。
自古有男斷掌千金兩,女斷掌過房養的話,說女子斷掌的,俱都命硬,克周圍人的運勢。程嬌很不願意信這些,便掩下不提,省的叫旁人知道,編個什麼事來禍害人。
不過顯然這個吳愛嫂也不知情……
又瞧了眼這兩小姑娘面上歡天喜地的模樣,程嬌轉身又瞧了瞧別個,之後又在剩下的七個丫頭裡,另挑了兩個來,就讓玉梅領下去,尋個婆子教導幾日。
蓮花和小泥鰍這對雙胞胎,程嬌是瞧好了下手的,所以一定下來,便將這小名兒改了改,叫玉蓮和玉秋,另兩個叫團花和錦繡的,往後就到杏園去服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