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是夜,謝衡踏著月色回到東院。
程嬌其實早就恭候多時了,接著兩人先後沐浴一番,一併坐到了南窗欞下,分坐在曲幾對面玩博戲。
博戲在不同朝代有很多種形式,謝衡教她玩的叫「塞戲」,和後來的象棋不同,卻是它的前身。
其實程嬌要是古代讀書人家的千金,或還可同謝衡琴棋書畫詩酒茶,做些極盡風雅的事,就如同那個柳茗嫣,可惜,程嬌既沒有音樂細胞,更不會對詩行酒,即便謝衡焚香彈琴,她聽得也只能是昏昏欲睡。
論現代人和古代人的代溝,差距根本就在千年以上了。
還是謝衡試了許多回,從教她書寫行書起,一樣一樣地換,直到最近,總算尋到一件程嬌感興趣的來了。
所以說,古代講究門第,是有其一定的道理的。封建時期男女方很大程度上都算是陌生人,但相同的社會背景,差不多的環境下,成就的一雙新人的價值觀總是差不離的,或是性情相近,或者愛好、習慣相同,這才有共同語言。像是商人,娶個農婦來,一個精於算計,一個滿腦子想的不過是春種秋收,怎麼聊到一塊去?反之亦然。又如做武官當將軍的,娶個書香門第,一個愛好武當弄槍,一個喜歡吟詩作賦,怎麼能相互欣賞對方?不是說沒有,只是很少。
當時,鍾老夫人讓媒婆聘了程嬌,便是有這方面的考量。謝衡門第雖好,到底因為克妻這種名聲被妨礙了,門戶相當的人家瞧不上,商戶之類的,鍾老夫人又瞧不上了,甚至於娶程嬌來的頭些日子,她還一度覺得有些愧對了兒子。
後來事實也證明,鍾老夫人並非多慮。程會行雖然只是秀才,教授兒女學識,雖談不上精通,但程嬌肚裡確實有幾分墨水。如今的程嬌,雖然和原身比,少了幾分書卷氣,但痴長了幾年的心理年齡,待人接物上有所長,更兼見識高出了不止一星半點,才彌補了前身的不足之處。
細想想,要不是因為世人-大多迷信,嫁給謝衡只有好處,比那郡太守府做妾不知好上多少了……
話休饒舌,再說程嬌,琴棋書畫四藝,也就棋藝和書法有些興趣,但距精通也差得遠了了,和謝衡比起來,就更要被比到塵埃里了,倒是這博戲頗為有趣,且除了技藝,更得看運氣,偏偏程嬌的運氣極好,贏多輸少,很快就得了趣。
但再有趣的東西,玩多了照樣也變得無趣起來,所以同謝衡玩了兩把塞戲,她就把棋盤一推,改坐到他身畔,在他身上隨意一靠:「不玩了,同一種遊戲,你不煩,我都膩了。」
「那我明日再拿別的來同你頑?」謝衡也沒有不耐煩,語氣里還帶了些討好。
他如今閑來無事,白日里看書,到了這時候才能鬆散一會兒。他倒也喜歡和程嬌待一塊兒,尤其臨近科考、或是科考之後,屆時定然不會如現下這樣輕鬆,更無暇享受這片刻的清閑了。
「不如,我們玩些別的?」既然提到了博戲,就不得不提麻將了。麻將實際也是博戲的一種,是由古代葉子戲、馬吊演變而來,但是最終形式卻早已大為不同,比起其他兩種來,麻將遊戲規則更成熟,趣味性和變幻也更多。
「唔。」謝衡一手攬過她的肩,開始有些心不在焉了,眼神在她身上流連,連說話語氣都變得溫吞起來:「……玩什麼?」
「算了,明日我尋人做副牌來,到時候再同你說。」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程嬌懶得再說。她假意沒瞧見謝衡眉眼傳情,轉了話題,提及今宵的事來:「對了,上回跟你昭文居借了今宵去杏園服侍,後來你那兒可有不便?」
「她怎麼了?」謝衡一聽,就知道今宵那兒定是出了什麼幺蛾子。
就連程嬌自己都沒意識到,但逢她提到今宵,那語氣神態都是截然不同的。雖然謝衡自己倒不曾對底下丫頭上心,但見她這神情,他費解的同時,有了幾分打算。
從今宵特意來東院一趟送傘那時起,他已經不動聲色地敲打了一番。謝衡縱然沒有女子那般細膩的心思,但他向來敏感,也絕非蠢人,不然當日也不會看也沒看今宵,只接了程嬌的傘,甚至於在這之後不再讓她們進得書房,不揪不採的態度,再遲鈍的人也該看出來了,何況還是當事人今宵自己。
這事,在昭文居不是什麼秘密,給了她好大的沒臉。
「是馮舅娘同我說的,說她鎮日在杏園裡哭哭啼啼地晦氣,病怏怏地躺在屋子裡,整日的葯湯嬌養著,我看,這也實在不像個樣子,徒惹了馮舅娘不快。」程嬌又道:「在這之前,表妹也在娘跟前說過一句,怪我當時沒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就把她挪出去吧,省得害人過了病氣。」謝衡無所謂道。
程嬌睃向他,見他果真沒有半分不舍的樣子,心裡不免犯起了嘀咕,嘴上卻道:「挪出去?挪到哪去?」
人心都是肉長的,憑良心講,換成了程嬌,要是謝衡和鍾老夫人看玉梅不順眼,非要將她打發了,她也是要問個明白的,就這,她也不過只同玉梅相處了不足三月。今宵和元月這倆丫頭好歹跟了謝衡三年!
「無規矩不成方圓,做丫頭的,要是比主子還像個主子,哪裡還有規矩可言?往日我也沒管她們,娘和你也管不到書房,但她見誰都這樣,顯然很不妥。」謝衡沉吟道,低頭見程嬌炯炯地看著他,輕輕地擰了擰她面頰:「你就給她配個小廝罷了,何必庸人自擾?我也算待她不薄了,但凡她有一點心,也該知道在府里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一出了昭文居就下我面子,你難道還要給她找臉?」
他這話也對,今宵時不時地病一場,這藥費的錢,走的還是公帳,謝衡也從未苛責或者苛待她。程嬌一時也無話可說了。
隔日,程嬌便讓玉梅將府中名冊取了來,看看合該配哪個小廝。
這種事也無甚好瞞的,瞞來瞞去也總歸會叫滿府都知道,所以程嬌定下此事後,同鍾老夫人剛說完,今宵也不知怎麼就跑到了素心齋,跪倒了院子里哭求。
「馮舅娘抱怨今宵的事,叫郎君知道了,道她沒有規矩,叫我給她配個小廝。」程嬌實話實說。
自從鍾妙彤當面說了一回嘴,今宵算是在鍾老夫人心裡便踩了一回點了,如今想想都覺得自己識人不明,再好性,也對這丫頭頗多抱怨了。
她此刻臉色就稍稍有些壓抑,同往常慈和的模樣可謂是大相徑庭:「她來素心齋是有話要說?」言下之意是她還有何話好說!
程嬌垂著臉不去看她神色,聽她這麼一說,微微一頓,就頷首起身走了出去,一邁出門檻,就看到今宵凄凄慘慘的模樣。
她許是病了許多日,臉色灰敗地不同於往日顏色,這模樣,嬌弱地的確叫人覺得可憐了!
可是……
「你這副樣子是作給誰看?」程嬌斥道。
也不知她怎麼闖進素心齋的,要說沒人幫她,是絕不可能的。老夫人的素心齋是誰都能進的?在院子里的服侍的一干丫鬟僕婦可都不是吃素的!
今宵聽到她說話,抬起臉,看向她,跟著就紅了眼眶流著淚,蒼白的唇色,彷彿痛不欲生……
程嬌往左右各掃了一眼,凌厲的眼鋒叫滿院子的丫頭一時噤了聲,她這才緩了神色:「老夫人喜靜,你在這裡鬧又是何苦?」
「夫人!」今宵悲嘆一聲,顰眉蹙頞地道:「婢子可有得罪夫人?為何將婢子配予小廝!將婢子攆去杏園,婢子也不曾說什麼,可就是這樣,夫人尚且不能容人……夫人,婢子是老夫人送到老爺身邊……」
「住嘴!」程嬌怒而斥道。
這回她算是明白了,今宵特意挑這個點來素心齋的,老夫人在,滿院子的丫鬟僕婦也都看著……看著她這個當家夫人因為嫉恨她在書房伺候而送她發嫁?
「今宵,你怎麼跟夫人說話的!」玉梅著實被今宵這豁出去的模樣唬了一跳,她往日里雖看不慣今宵,到底沒發現從前這個柔柔弱弱的今宵竟敢如此,直到此時方回神,繼而恨聲道:「你當你是哪個牌面上的人,值當夫人費心?當初遣人去杏園服侍,東院若非離不了人,又豈會借你使一使力,你倒好,排場作得比千金小姐還大,整日地哭鬧,別說伺候人了,人家鶯歌還得給你煎藥服侍你!夫人沒法子,只好緊趕慢趕地託人牙子採買丫頭進來。你倒好,不體諒這般難做,天天躺屋裡,好吃好湯地給你備著,你說夫人不能容你,換了誰能容得下你?」
程嬌原本還有話說,不防玉梅一陣機關槍似地,打得滿院子都靜悄悄的。
沒想到,這丫頭深藏不露啊!
「玉梅,退下。」看著此刻面色發白的今宵,跪在那裡,半天都吶吶地說不上話來,她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了。尤其見一干院子的眼神瞬息變了變,看今宵的樣子也不復方才的同情心了,這才下了台階,走到了今宵面前:「我竟不曾料到,你心裡是這般想我的。」
今宵臉色變了變:「夫人……」
「遣你去杏園可是我做錯了?莫非我竟使你不動?」程嬌沒再看她,轉而看了滿院子神色各異的人:「在昭文居,你心存綺念也就罷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攆你,遣你去杏園,你滿心的不願,擺臉色給客人瞧,令闔府蒙羞,也怨不得我要打發你了,可你竟敢來擾老夫人清修!」
她的所為,其實早就令謝衡和鍾老夫人心存芥蒂了,只她自己尚且不知。
今宵臉色一變再變:「夫人!」
「既然你喊我一聲夫人,我少不得要給你一句忠告,做人最要緊的是本分,你連自己該做什麼、怎麼做都尚且不能,如何立身?」程嬌最多只想著打發她出嫁,最好是讓她自己挑個好人家,送予她嫁妝,到後來,越發覺她的痴念,越看她自己作成這樣,她就越發沒法給她個好臉了。
「把她帶下去關起來!」
素心齋月門邊,謝衡不知何時站在那裡,臉色是從未有過的陰沉。
他身後,還跟了個丫頭……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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