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便道（這個世界上另一種可恨的小偷）
便道
封宇平
小榮是五一工程機械廠修理車間的工人，臨時接到老婆的電話，要他帶一把能將鋼釘或膨脹鏍絲打進牆壁的中號鐵鎚，家裡衛生間的洗臉台鋼架倒了，她已經託人焊好了新架子，只要鐵鎚到家，就能修好。
對性格倔強的小榮來說，最近正和車間主任鬧彆扭，他發現車間主任有時候下了班還不回家，帶著幾個要好的工人干點私活，也不知道他們做的那些活是怎麼弄出廠去的。他想舉報，可是沒有什麼直接證據，大家又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他感到自己被明顯孤立了，聽別人悄悄傳來的話，主任正想把他調走呢，說他有點神經病，得去看醫生呢。
老婆說的鐵鎚就擺在工具櫃邊，小榮放下電話，卻沒有去摸那鐵鎚，看看下班的時間也快到了，就隨便說了個理由，提早離開了車間。他不想帶走車間的東西，一是難得找主任說這種小話，丟不起這個人；二是出廠門，還要接受保安的詢問，甚至大家都有種鄙視的眼神，往家裡取用公物還沒幹過頭回。
廠後面有條便道，直通後山，翻過山就是廠外的大集市。小青年只有談戀愛才來享受黑夜、野地和通往外面熱鬧世界的便利，平時沒有什麼人會往這兒來，因為偏僻，雜草叢生，夏天還會遇到蛇鼠什麼的。
他認識的一個外地來的五金店店主，借用鐵鎚應該沒有問題。一路沒有遇到什麼人，很快就走那小便道出了廠區，從圍牆的缺口翻出去，跳出圍牆時他突然崴了一下腳，還濺了兩褲腿的泥水，原來地面上居然有很深的車輪痕迹，被擠壓的泥石堆積又切削成懸崖狀的深坑，成為積水的小潭，痕迹沒有再往山裡去，直通下山的地方。照道理，這裡沒有公路，不可能上來載重的汽車。泥地開車是要水平的，這一點，他深有體會。
翻上了後山。他習慣地回頭看看夕陽下的大廠區，發現成品庫外，有群人在忙碌著，象是在做什麼調試，那是一種沒見過的帶方斗的機械，新噴的漆閃著藍光。最近只聽說廠里效益不好，卻沒有聽說弄了這麼個新產品。如果打開銷路，大家的日子都會好過些。
山外的集市已經陸續在收攤，五金店的門虛掩著，老闆正坐在門口喝著小酒呢。小榮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老闆嚇了一跳，還以為來了打劫的呢。
小榮尷尬地笑笑：「大哥，好久不走山路，這不，被泥大嘴啃了一口。」
老闆連忙給他倒了一杯酒，那空酒杯似乎就是備著來客人的：「什麼風把你給吹過山來了？還記得我這個大哥？不是弟妹要生小孩，請我去喝喜酒吧。」
小榮不客氣地接過酒，一口乾了，和五金店老闆對坐，拿起筷子吃菜。原來他有次在縣裡出差，路上遇到一輛差點翻下懸崖的貨車，當時司機驚魂未定，光傻坐在地上抽悶煙，而押車的就是這五金店老闆，他知道車有點超載，又急忙趕交貨的時間，催得急了點，和一大客車會車的時候，司機本能地避讓，剎時，貨車輪撞掉了路邊墩，幾乎懸空卡住，差點就車毀人亡了。道路被這險情堵掉一半，沒有，過路司機們只好自發維護秩序，小心翼翼地開車經過。
當時在大客車上坐著的小榮沒有象其他乘客那樣，催司機趕緊離開現場，而是下了車，仔細觀察貨車的幾個車輪和路面路邊的情形，因為他曾是青藏高原的一名運輸兵，既懂修理又會開車，尤其能在地質條件複雜，路況極差的路段開車，如果不是心臟出了毛病，他是不願意提早退伍，變成一名沒車開的工廠修理工的。
小榮知道縣裡根本沒有吊車可喊，如果等吊車從市裡趕來，這道路就不知道要堵塞到什麼時候，他當時很輕巧地爬進駕駛室內，在大家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很鎮定地將車倒行，前輪才咬到一點路邊水泥，就猛地擺頭，解除了險情。後來，還一路代那司機開車，將五金店老闆和貨安全送到目的地，五金店老闆把他拉到縣裡最好的酒店，喝了一個通宵的酒，認下了他這個兄弟。
五金店老闆認他做兄弟還有一個緣分，他當年曾去銷售眼鏡來賺人生的第一桶金，搭乘的客車出了車禍，是小榮這樣的軍車司機給解救的，他說他忘不了軍車司機那熱情的關懷，忘不了救了性命的翻毛軍大衣，能夠有個軍車司機當兄弟，那是求之不得的。
可今天五金店老闆有點為難，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說事，他看看小榮，說：「你真為了一把鐵鎚繞這麼遠的路？老弟啊，到地方上要多結交領導和同事，這不是軍隊，更不是青藏高原，你也沒必要繼續當你的活雷鋒。」
小榮說：「說那麼多幹什麼，借把鐵鎚，我還得趕回去幹活呢。」
老闆說：「我們是兄弟，錢可以借，東西你拿去用就是，我送你一把！」
小榮：「你這麼說，我只有買一把了！」說完就要從身上掏錢。
老闆急了：「你還把我當兄弟么？」說完拿起一把鐵鎚就塞給他，讓他拿回家去。不知道是急著說話還是剛才翻山有點費力，小榮捂著胸口，站不起來，滿頭冒出大汗。
老闆從他身上找出心臟病的葯立即喂他吃下，並拿起小榮的手機，回撥了小榮老婆的電話，他說：「弟妹啊，今天小榮幹活累著了，這會兒吃了葯，只能讓他休息下，等他好轉，我陪他打的回家啊，你們家的事，告訴我不就得了，別老要我兄弟忙完廠里忙家裡啊。」
小榮的老婆又氣又急：「大哥呀，他手邊就有鐵鎚，這怎麼還跑到您那去了！真不好意思，就一個洗臉盆架子，你還是先讓他休息，不行的話，我來接他？」
老闆：「怎麼他剛踢了我一腳，你又扇我一個耳刮子啊，你們兩口子，是近朱者紅，我要是不陪好他送他回家，明天我這店就別開門了，房子都會被罵倒呢。」
小榮緩過勁，忙到電話里哼哼：「老婆，放心，沒事，我馬上就回家。」
老闆急了，對電話里說：「你瞧瞧，小榮這是又咬我手把子呢！」
他老婆笑著說：「對不起了，你就咬他一口，要他休息好再回來吧。」她知道小榮的心臟，後悔讓他去弄什麼鐵鎚呢。
老闆將手機和葯又給小榮放進口袋，把鐵鎚放到一邊，倒上酒：「老弟，你就別硬挺了，好好去休個病假，把心臟好好養養，我可以給你們領導說說，給換個崗位，清閑點怎麼樣？」
現在廠里有人幹活累死有人上班玩死，確實有清閑的地方，但小榮從沒動過念頭。至於第二職業或活計，他不是沒想過。廠里有些下崗工人跑起了摩托車出租，刷皮鞋，掃大街的都有。而一些中層幹部卻不知哪來的本事，甚至開起了私家小車。人和人，比不得啊。
小榮：「謝謝啦，我又沒殘廢，沒那麼金貴，我現在就一個目標，讓兒子考個好學校。」
老闆：「現在就算是有個工作的，也都干點兼職，拉些活，要不，你入我這一股。我包你只賺不賠，比炒股票還穩定，你看，侄兒讀大學，不也要筆大錢么？」
小榮：「人總不能被錢壓死，我會想想辦法的，八小時之外，也可以做點啥的。」
老闆：「你主要是有心臟病，累不得，要不，你可以給我臨時開開貨車，送送貨。」
小榮：「不是長途吧，長途就得兩個司機，我倒了沒關係，不能翻了你的貨！」說起車，就勾起小榮對車的感情，好久沒車可開，有點犯癮。
老闆陪著他，帶著心事，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也許是酒上了頭，小榮有點暈，老闆便扶他進去休息，睡在了床上。
不知道什麼時候，五金店外來了一輛大貨車，沒有開車燈，老闆上了車，將車帶上了店后的大山。
也許是店門開的時候，進來了大山的涼風，吹到小榮臉上，他醒了，叫了幾聲沒人應，他只好帶上鐵鎚，關好店門，趕緊翻山回家去，拿手機一看時間都快晚上11點了。
他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山上走，正想用手機的光亮照照路，他在山脊上還在想著呢，深夜一個人走路，手裡還拿著鐵鎚，倒有點象電視里說了一個搶劫犯，專門拿鐵鎚敲頭，受害者輕則腦震蕩，重則就沒命，在沒抓到的時候，市民都見鐵鎚而怕。
俗話說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小榮突然覺得前面突然有些響動，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人影，手裡提著一根木棒，這可究竟是人是鬼呢？
這下小榮犯難了，狹路相逢，都有說不明白的「兇器」，都無法看清對方的面目，萬一打起來該怎麼說？怎麼好說自己為了鐵鎚，要翻工廠的後山，繞過廠區回宿舍區呢？而且對方是好人還是小偷，也不知該如何鑒別，不由得停住腳步，只想等對方先走開。不料，那個人象部隊里的暗哨，根本不是趕夜路的人，只向山腳張望，向圍牆邊張望。
小榮只好蹲下，要不只有退下山去，可這一蹲，一望，他眼睛適應了黑暗，居然發現一輛大汽車的輪廓，就歪歪斜斜地靠在工廠的圍牆邊。
有兩個人在圍牆的缺口抽煙，圍牆內有輕微的機器聲，象是吊車或起重機。果然不多久，就看見圍牆內出現了大吊車的長臂，他下午看見的那種機器被鋼纜吊起，飛過圍牆，在牆外的人的指揮下，穩穩地降落在車斗里。
也許是這種機器很重，大貨車又傾斜了許多，這情景喚起了小榮對當年開夜車的回憶。青藏高原的公路經常遇到塌方或泥石流。為了通過危險路段，有時必須在斜坡上開車。但眼前的一幕，絕對不是什麼搶運軍用物資或救災物資，而是一起對工廠的盜竊和搶劫啊。
圍牆邊，抽煙的人還在交頭接耳，一個說：「做了這批貨，我們得停停。不能引起注意，否則我們這廠中廠可就辦不下去了。」
一個說：「我說了，一個車不行，這麼斜著，危險。」
他聽出來了，那個說要停生產一段時間的，就是修理車間主任。
而那個擔心的人，就是五金店老闆，看來，選這麼個地方開店，還真有他的門路！
為壓抑激動的心臟，小榮又吃了幾片葯，也許是藥瓶的細微響動，讓人發現了。呼地一聲，那根木棒狠狠地砸了過來，小榮一閃，並低聲說：「別誤會，我不是壞人。」
木棒沒有停止，又橫掃過來，對方還狠狠地說：「打的就是好人！」
小榮揮舞起鐵鎚，只能應戰，一時鐵鎚和木棒在山上搏鬥起來。
圍牆邊立即起了反應，吊車緊急開走，車間主任也飛快跑進圍牆的缺口，看來還有貨沒來得及裝上。
五金店老闆趕緊讓司機開車，可緊張的司機怎麼也沒能把車開動，轟地一聲，車上裝的貨歪倒了，靠在圍牆邊的枯樹榦上，整個汽車也在泥土中陷下了一邊車輪。
五金店老闆急了：「你快點發動車呀！」
司機跳下車就跑：「這趟你得算單邊工資，對不住了！我去喊拖車——」
五金店老闆沖山上喊：「老五，你發什麼瘋，別和過夜路的朋友鬧誤會！」
老五正和小榮打得不可開交，氣喘著說：「老闆，這傢伙帶著兇器，不是一般人！」
五金店老闆加大聲音喊：「你先放下，挨了打我給你醫藥費，那位朋友，我們有急事，你過路就過路，我可以送你打的的錢！只求你別打了，你的損失我賠！」
老五隻好先住了手，跳到一邊，喊：「朋友，有話好說，要打，我們明天找個地方練去！」
小榮也立即節省力氣，停住手，對山下喊：「大哥，你怎麼進山了？」說完，提著鐵鎚就下了山。
五金店老闆頭腦靈活應付的話來得快，立即迎上來：「我睡下時，聽見有車過門口，還以為來送貨的，沒想到跟進山裡，這車是來接貨的。」
小榮：「這車不是你雇的？司機呢？」
五金店老闆以為他不知情。繼續編造謊言說：「我這是人臟並獲，你們廠還得給我寫感謝信呢。人跑了，車還在，貨還在？」
小榮看看傾斜的貨車，說：「這麼著不行，枯樹承不住，會翻車壓垮圍牆。」
五金店老闆：「別管了，就丟在這，我們叫老五看守，我們報警去，讓來處理。」說著就要把小榮往山下推：「弟妹還在家裡等著呢。」
小榮低聲說：「我們是兄弟，你還瞞我幹嘛？你知道我能開這種路面，你早說啊。」
五金店老闆喜出望外，立即握住他的手：「對，把車開到我店裡去，免得他們回來搶奪！」
小榮說：「看來，你還是沒把我當兄弟。」
老闆只好再換口風：「實不相瞞，我也是受人雇傭，收了運費，這趟貨要是下了山，錢都歸你。」
小榮上了車，發動了車，讓五金店老闆站開，老五也扛著木棒下山，小榮說：「你把木棒擱前輪下，再搬點石頭來。在車輪後面填點石頭！」五金店老闆立即和老五去找木頭搬石頭，讓車輪能早點出泥坑。
小榮想到下午看見的機械在車斗里，心裡就一陣絞痛，難怪這後山的便道沒人走了，原來這裡有鬼！他想：必須把這條便道堵死，讓所有的鬼見光死！
馬達轟鳴，小榮突然開大燈，啟動汽車，大車輪在木棒和石頭上碾壓，不時有小石頭被嘣起，歪斜的汽車突然間扭動起來，象是老牛，埋頭一撞，又象脫韁野馬一樣砰地衝出泥坑，車身也平了。
五金店老闆剛要高興，突然間，大貨車奇迹般原地調起頭來，以更大的馬力向圍牆缺口衝去，一聲巨響，圍牆倒塌得更寬，大貨車騰空而起，嘭地撞進剛才吊車起吊的倉庫大門，碎木片四處橫飛，敲得玻璃和鐵櫃門叮噹作響。
噴發怒火的大貨車又從對過的大門衝出去，撞倒還沒來得及裝車的機械，幾乎是找著吊車去撞，直到貨車車頭玻璃破裂，撞翻吊車才轟地停下。這一幕，只過外國大片里才有啊！
五金店老闆知道小榮的秉性，激烈的心理鬥爭后他沒有立即跑掉，冒著當場被抓的危險從圍牆缺口進去。老五則飛快翻山逃跑了。五金店老闆用鐵棒撬開變形的駕駛室車門，他擔心小榮會受重傷。
可小榮並沒有陷在車裡，他早已跳車，到牆角拉響了消防演習的警報。他這麼做雖然造成一些破壞，但最終目的是堵住工廠管理的大漏洞。
五金店老闆沮喪地說：「老弟，怎麼偏偏你今晚要走這條便道啊。」他見小榮沒事，還想要從缺口離開。突然一把鐵鎚飛舞而來，砸在他的跟前。小榮警惕的眼睛讓他更加驚慌。
小榮斬釘截鐵地說：「你站住！」
老闆哀求道：「你放過我這次吧，沒有內盜，我也幹不了這事。兄弟！」
小榮：「我也是把你當兄弟，才要你站住！做老實人雖然吃虧，但總比做鬼要揚眉吐氣。不把事情搞清楚，你跑不掉！」
雜亂的腳步跑來了，保安們都往出事地點趕來。
五金店老闆撿起鐵鎚，丟進了草叢。他的意思是，這鐵鎚小榮隨時可以拿走，算是他最後的禮物。
小榮站在自己唯一一次製造的車禍現場，就象是威武的哨兵，山風吹來，他的心臟跳得那麼快，血是那麼熱，做工人，同樣和軍人一樣，可以這麼自豪，這麼快樂，這麼瀟洒！
沒想到第一個趕到的居然是車間主任，他還想賊喊捉賊。吊車司機也心裡有鬼，但還是心痛地檢查起被貨車衝撞的吊車來。
面對威風凜凜的小榮，車間主任再沒敢說話。小榮拉住他，不讓他趁亂再次逃跑。
五金店老闆自己拿起手機，請110的趕來現場，他想象小榮那樣堂堂正正做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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