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番外四
阿嫮到底年紀極小,無有心機,是以聲音再沒半分掩藏,清清脆脆的,不獨沈如蘭聽著了,便是劉熙也一樣聽見,再看阿嫮臉上一團的嫌棄,低了頭將手虛虛團了拳抵在唇邊一咳,再抬頭時,臉上卻只有笑容:「你瞧錯了。」阿嫮聽說便踮起腳尖仰了頭,認真地往劉熙臉上看去。
她這一站下腳,養娘與丫鬟們都趕了上來團團將阿嫮圍住,都把軟語來哄她,一個道是:「小姐乖啊,別吵著將軍,將軍要與人說正事哩,一會子就回去的。」也有個道是:「小姐要不要去看小貓兒?雪雪白的,可好看呢,奴婢抱您去罷。」
奶娘李媽媽能進得了沈府,在連氏故去后依舊留在阿嫮身邊,就能看出也是個有些兒見識的,不然不能叫沈如蘭信賴。他雖是不知劉熙身份,可看著自家將軍能拋下了小姐,便知道來人不能沒身份來歷。可自家小姐的脾氣卻是將軍縱成的,發作起來不管不顧,便是將軍也不能叫她退讓,唯恐小姐性子起來得罪了人。那時將軍自是不能怪責小姐,必然要將氣出在她們身上是以就將阿嫮抱了起來轉身要走。
阿嫮卻是自恃聰明,看那人不肯認,反說她錯了,便不肯服氣,拍了李媽媽的肩要李媽媽將她抱過去與那明明哭了卻不肯認的人理論。哪成想李媽媽不獨不將她抱過去反往回去,阿嫮何等任性妄為,怎麼肯答應,頓時發作,掙扎著就要下地。
李媽媽全無防備,一個踉蹌,險些兒連著阿嫮一塊兒摔倒,還是兩旁的丫鬟扶著,這才沒摔倒,便是這樣也將沈如蘭與劉熙兩個嚇得不輕,一個罵道:「蠢材!連小姐也抱不住,留你們作甚!」一個道是:「仔細著了,摔了阿嫮,饒得過你們哪個!」
沈如蘭罵完方驚覺身邊的劉熙也是一般上心,不禁轉臉對他瞧了眼。劉熙也一般驚覺自家脫口而出說了甚,看沈如蘭看他,也虧得他十分機敏,當時就笑道:「若是為著某忽然來訪的緣故叫令愛摔著了,叫某如何心安。」
說著劉熙又向阿嫮瞧了眼,他本以為自家心上對阿嫮多少還有些兒怨怪,可真見著面了,才知道,還怨怪甚,總是自家從前行差踏錯。若是易地而處,有人滅了他家滿門,他也要報復,手段還不能比阿嫮差了。
沈如蘭便是再見多識廣,也不知身邊的少年皇子與自家女兒大有前緣,聽他這話也是言之成理,倒也一笑,因看阿嫮執意不肯去,且叫養娘那一嚇,小臉漲得通紅,眼中已墜下淚來,正張了手朝自家撲來,頓時心軟,轉念想道:「這會子叫李氏將她帶下,回頭還不定鬧成什麼樣呢,總歸阿嫮還未足四歲,叫她見個外男又能怎地。」
想在此處便與劉熙道了一聲得罪,便命養娘將阿嫮抱過來,接在手上,親自取了帕子替阿嫮擦淚,又哄道:「好孩子,莫哭,阿爹一回罰她們。這是劉三公子,你且見一見。」說了將阿嫮放在地上,推了阿嫮去與劉熙見禮。這也是沈如蘭怕阿嫮年紀小,無意間說漏了,這才隱去了劉熙皇子身份。
阿嫮仰頭看了看爹爹,轉頭又看那方似笑似哭的男人已半蹲在自家面前,想了想,先團了手與劉熙做了個揖,清清楚楚地道:「阿嫮見過三公子。」言畢又抬頭瞧著劉熙,眼中一派澄澈,「你剛才哭甚?」一副兒我已看見啦,你可不能欺著我年紀小就哄我的模樣。
一旁的沈如蘭笑叱道:「劉三公子是個男人,好端端地怎會哭,你這孩子又胡說!」阿嫮素來不怕沈如蘭,且她真真切切看著了,自然不服,辯道:「我明明看著的,阿嫮親眼看著的。你說是不是呢?」後頭那半句是沖著劉熙問的,雙眼晶亮,全無一絲塵垢。
劉熙看阿嫮烏溜溜的大眼中清清楚楚地影著自己身影,那眉眼兒依稀是從前模樣,一時險些又要紅眼,耐住性子笑道:「是叫風吹著了。」阿嫮這一執意,倒叫劉熙知道眼前這個阿嫮當真是個小孩子。倘或她也跟他一般經歷,見著他含淚,必能猜破有異,趁著乳母抱她走,順勢走了也就是了,哪肯迴轉身來與他理論,是以禁不住悲喜交加。
說來當年劉熙將將從昏迷中醒來,手腳僵硬地卧在床上,莫說是飲食要靠人,就是便溺也不能自主,且口不能言時,心上真是恨極阿嫮。
一恨十數年的恩愛不過是他自家的一廂情願,他愛若珍寶的枕邊人恰是要他性命的仇人哩。縱然他待「玉娘」千嬌萬寵,如珠似寶,除著江山社稷,能給的都奉在了她的面前。不,不,連著江山社稷都給了她們母子。他日,她的孩兒就是這大殷朝的天子,是為著這,所以她不願再忍了么?
二恨一雙兒女也不能軟化她的心腸。怪道她不喜阿琰哩,原來不是為著阿琰是女孩兒,卻是為著阿琰是他的孩子,若元哥兒不是太子不能傳承他的皇位,想來也不能夠叫她多瞧一眼。既然連著兒女都不在她的心上,他這個仇人,自然更不在她眼中。
劉熙起先滿心怨恨,直想著只消自家能起身,決計要阿嫮後悔不該謀算他。只是他動不了,莫說手腳動不得,便是開口也難,也只比死人多口氣罷了,也不知是不是阿嫮做的手腳,多少葯吃下去也是無用,只得半死不活地捱日子。而後那些日子,他日日躺在床上,無事時便將往事細想了回,卻是啞口無言,原來這十數年間騙他的又何止阿嫮一個,連著他自家也在哄自家哩。
先不說那謝逢春與馬氏他都見過,「玉娘」的眉眼與那對夫婦再無半分相似之處,反與千里之外全無干係的阿嫮像成脫個影兒,先這本就是怪事,他當日就拿著孔子陽虎的事來開脫。
更有李源與李氏都道她是阿嫮,依舊是他不肯相信,直道是他父女二人是平白誣陷,可他即說李氏父女們是平白誣陷,又作甚派人去查,見有個與「玉娘」有五六分想象的「生母」孟氏在也就草草收場?如今再想,到底還是不敢深究怕真查出甚來弄得不可收場罷了。
劉熙想到後來,心上已是無奈多與憤恨,又看阿嫮雖是計謀得逞,臉上也少見歡顏,更是嘆息。再到那日,阿嫮在他面前哭訴這些年的委屈。阿嫮含了淚問他,為甚在李演武說出當年沈如蘭是教李源陷害後為甚不替沈如蘭昭雪?她哭著說出只消他能抬一抬手,她也肯罷手時,劉熙方知從前「玉娘」在他面前那些眼淚當真是哄他的,如今才是真哭哩,甚杜鵑啼血,不過如是。
劉熙那時方覺著後悔,待要說聲「別哭」只開不出聲來,要提她拭一拭淚,可抬手重若千鈞,一口氣上不來,再醒來已是人鬼殊途。
將將做鬼的那些日子,劉熙昏昏然地只在椒房殿中徘徊,看著阿嫮連著元哥兒也計算心上也曾惱怒,想逼到阿嫮面前問一問,元哥兒在他心上到底是個甚,不知怎地將殿中那掛珠簾也扯斷了,一顆顆珍珠滾了滿地,將坐在外殿的阿嫮驚動。劉熙眼睜睜看著阿嫮聽到珠簾斷了后竟是落下淚來,方知阿嫮待他也不是全然無情,那時更是追悔,可又能如何,如今一個是人一個是鬼哩。
再到後來,劉熙眼睜睜看著阿嫮聽說沈氏一門死絕,悲痛之下嘔出血來,那口鮮紅滴滴的血就落在劉熙腳前,刺得他雙目刺痛。他活著時自以為待她有情,哭且捨不得她哭哩,可累得她吐血的人到底是他,又怎麼怪得她恨,她原也該恨哩。
劉熙想攬一攬阿嫮的肩膀,告訴她還有元哥兒在呢,元哥兒身上也有沈氏血脈呢。如今坐在龍椅上的,是沈如蘭的外孫子,便是沈如蘭的鬼魂知道了,也要歡喜的。可莫說他說的話阿嫮聽不著,可憐他連阿嫮的夢裡也去不到,可憐阿嫮整夜整夜的睡不著。
劉熙當日越看阿嫮越是可憐,到得最後,他那聰敏過人的好兒子啊,像足了他和阿嫮的元哥兒,竟能從阿嫮的動作中猜到自家來歷。這樣聰敏的孩子,怎不知他娘心裡苦呢,卻還來一句句地逼問,看著阿嫮全然失態的模樣,劉熙恨不能踹翻景晟叫他住口,可不待他動作,阿嫮又吐出兩口血來,昏在景晟懷中。
這回都不需御醫,劉熙自家也知道,阿嫮生機已絕,,就如當時聽說阿嫮全是騙他一般,頭痛欲裂,轉而就陷入混沌,待得再醒來,卻已回在少年時,
劉熙初醒時幾乎以為自家是做夢,先是詫異鬼也能做夢,待掐得自家胳膊生疼,方知當真是死後還陽。
劉熙一時乍喜還嘆。喜的是他即重活一世,自然能將從前錯處都改過了,只消叫父皇知道他有能為,又能預見後事,還怕鬥不過齊王母子們嗎,自然不需再使出詭譎手段來。再有李氏固然無大錯,可她那對父母不是良善,若是再叫李氏做著太子妃,做了皇后,只消不是李氏得勢,那對夫妻絕不能干休。這樣的妻子岳家,他消受不起,也要先設法避過。再有阿嫮,想起阿嫮,劉熙心上就是一嘆,他與阿嫮兩個,前世兩敗俱傷,他能死後還陽,阿嫮呢?如今的阿嫮是哪個阿嫮?
若她也一般是再生之人,會如何看他哩,是死生不復相見,還是恩怨俱消?故此劉熙徘徊了許久也不敢進沈府,後頭終於想明白若是他不去,終究不能知道,這才往沈府來,只是這比前世他與沈如蘭交往的時間足足提早了一年有餘。沈府的門房還不知他是哪個,還得劉熙摘下玉佩做表記,方能踏進沈府大門。
因劉熙素來知道沈如蘭愛惜阿嫮,唯恐女兒叫人欺負了去,是以只消休沐在家就必定陪伴在旁,故而看著沈如蘭進門來便情不自禁地向他身後看去,卻不見阿嫮身影,心上只是可惜,臉上幾乎沒露出失望來,本以為這一回是白走了,到底見不著阿嫮。
不想天可憐見,阿嫮竟是自家跑了來,那般幼小,粉團兒一樣的人,彷彿一口氣呵大些就能吹跑了,一時心神激蕩,便是二十年為帝王早練出鐵石心腸,這時也禁不住眼中含淚,不想卻叫她叫破。
劉熙蹲下身來,含了笑將沈如蘭方才堅拒的那枚團龍玉佩系在了阿嫮腰上,又摸了摸阿嫮的頭,含笑道:「好孩子,這是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