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番外五
沈焯初上京時將將七歲,乍然離了父母來與個陌生人做嗣子,心中自然害怕,御書案后的太初帝又高深莫測地看著他,直叫沈焯低了頭不敢出聲,好半日,才聽著太初帝道:「朕聽聞你好習弓馬,如今指個老師與你,你先去見過。」
順著太初帝手指的方向,沈焯看著殿中站著個男子,兩鬢如霜,彷彿年紀老大的模樣,再仔細看去身上也不曾穿官服,一時也摸不清這人身份,只是太初帝即說這是他老師,沈焯也不耽誤,走過去口稱老師,規規矩矩地行了拜師禮。那人看著他在面前拜下,冷了臉道:「聖上即將你交與趙某教訓,某必不容情,你自家警惕了。」沈焯不敢抬頭,應聲稱是。
沈焯過了兩日才知道,太初帝指於他的老師大有來歷,原是先帝心腹愛將,神武將軍趙騰。趙騰統領神武營十四年,因君臣相得,是以先帝駕崩后大病一場,因此將神武營都移在了副將宋嶠手上。趙騰這樣的身份,便是教皇子也配得上,如何叫今上指了來做他老師,直叫沈焯想不明白,卻又無人好問。
不想趙騰為人嚴厲,沈焯在家鄉也跟教頭習學過槍棒,教頭們沒口子的誇讚不說,便是這回的天使也一樣把他另眼相看,不想到了趙騰眼中都不能看,一概都要推倒重來,連著馬步也要從頭紮起。沈焯便比同齡孩子懂事些兒,到底也是父母捧在手心長大的公子少爺,又是才到趙騰手下,受了這樣委屈,不免懷疑起趙騰心上不情願教他,只是聖命難違,故而故意刁難。有了這樣的念頭,便與趙騰做對,只消趙騰不把眼睛看在他身上,就要做些怪模樣來。
趙騰也是上過戰陣的,不說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也是能一心幾用的,沈焯在他背後擠眉弄眼了幾回就叫趙騰發現,趙騰卻也不打也不罵,只將沈焯的衣領抓住,拎至在沈如蘭靈前,按著他跪了,道是:「你也是念過書的,可讀過『鄒忌諷齊王納諫』?」
《鄒忌諷齊王納諫》原是《戰國策·齊策一》中的一章,依著沈焯年紀未讀過也是有的,是以趙騰便與沈焯解說了回。趙騰生了張冷臉,這時口角含些譏諷,自是格外刺目。
沈焯一愣,頓時明白趙騰說的甚,無非是說那些教頭與天使不過是奉承他,說得並不是實情,臉上頓時通紅,仰頭大聲道:「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了,哪個說的是真話,哪些是奉承,我也明白,你休當我是傻子!」
趙騰瞧也不瞧沈焯,只把雙眼盯在沈如蘭靈位上,一字一句地道:「沈將軍的鎮軍將軍上浸了多少辛苦,你若是辜負了,我絕放不過你。」這句話字字彷彿都是從趙騰牙齒縫中迸出一般,連著面目也有些猙獰,唬得沈焯將餘下的話都吞了回去,想是叫趙騰這回嚇怕了,往後的日子倒是老實了許多,雖一般叫趙騰壓著從頭練起,也肯用心。
說來沈焯倒真是個習武的好苗子,在趙騰手上不過兩三個月就將從前教頭們因循縱容留下的種種錯處都改了過來。沈焯本以為自家有此進步,趙騰多少總要歡喜,不想趙騰臉色愈加陰沉。卻是從宮中傳出消息來,道是太后病重,自太初帝以下,先帝諸子女都在椒房殿侍疾,莫說幾位公主,便是趙王妃與晉王妃兩個都足不出宮,趙騰就知道阿嫮病得不祥。
趙騰此人認準了一件事便萬難叫他更改,往好了說便是心性堅韌不拔,若是說白了,便是個偏執的。從前替母報復如是,能不顧沈如蘭的提攜照拂之情,也能將阿嫮放在一旁。可等阿嫮險死還生,又自覺虧欠阿嫮許多,便甚都肯為她做,便是阿嫮幾次置他與險地也不後悔,這時聽著阿嫮病重,自然心上沉重,只他如今已不再領著神武營,進不得禁宮不說,便是他依舊是神武營統領,如今的椒房殿中都是風子龍孫,他一外臣又如何進得去,只得徒喚奈何。
沈焯也是個伶俐孩子,看著這些日子來自家老師神色不對,再不敢胡鬧,老老實實地聽從趙騰教導指引。可他這裡老實了,趙騰那處卻是常魂游天外,常沈焯一套槍棍耍下來才發現,趙騰的目光遙遙看著東南處,那處屋頂鱗次櫛比,在日頭下映出金光來,正是未央宮。這日也是一樣,沈焯能將□□挽出槍花來,在他這年紀已可說是十分難得,是以得意地瞧向趙騰,要討他個褒獎,不想趙騰依舊看著未央宮方向出神。
沈焯因練槍時分心叫趙騰教訓過,如今看著趙騰自家魂飛天外,就把鼻子哼了聲,不想趙騰仿若未聞一般,沈焯在一旁一聲不出地看著他,過得好一會趙騰才回過神來,見沈焯在一旁負槍而立,只以為他不會,伸手從沈焯手上接過槍去要示範一回,才挽出一個鳳凰三點頭,忽然就聽得鐘聲響起,聲聲沉悶悠遠,一連八聲。趙騰手上長/槍應聲而斷。
卻是大殷朝規矩,皇帝駕崩,宮中鳴鐘九聲、太后八聲、皇后七聲,余者三聲,這迴響得八聲,便是太后駕崩,沈焯聽著,也就落下淚來。
說來沈焯也見過阿嫮幾回。
因沈氏本族死絕了,是以朝廷就指了沈焯為沈如蘭嗣子,依著大殷朝律例,發還的家業自該由嗣子承繼。而翠樓雖是沈如蘭「獨女」,若是是個在室女還未出嫁,倒好與嗣子對半兒分;若是出嫁,便不好承繼家業。只因翠樓出嫁時因沈氏遭難,是以不曾分得嫁妝,故而這回就由朝廷出面,分了將沈如蘭的家業一剖為二,由沈焯得了八份,把兩份與了翠樓。
翠樓將前塵往事都忘得乾淨,到底生性靦腆軟弱,不善與人交流,驀然多了個弟弟,心上雖知道該著親近,可見著沈焯卻開不出口來,只得推齊瑱與齊端與沈焯說話。齊瑱倒是個明白的,因看沈焯聰明伶俐,且承繼了「岳父」的家業,又入了今上的眼,日後必定有前程,有心交往,只可惜沈焯年紀太小不說更不的嫡親的,他不好端個姐夫的架勢來教訓,便推了齊端與沈焯交往。
哪成想齊端驀然多了個年紀比自己要小的舅舅,他也是個叫父母嬌寵慣的,雖知道自家該以長輩待他,一時間哪裡拉得下臉來,與沈焯交往時也就淡淡的。
而沈焯論起出身來比齊瑱齊端都強些,又是家中頂小的孩子,也是養得嬌慣,不然也不能順從了他的心意棄文學武,覺著「姐姐」「姐夫」與他不親近也就罷了,「外甥」也一副端著的模樣,哪能不惱,是以上了兩回門之後再不肯過去。
而自沈焯記在沈如蘭名下,阿嫮也分了些心神在他身上,聽著翠樓夫婦與沈焯並不親近,她原本就不喜翠樓,聽著這樣,便以為翠樓不喜沈焯佔去了沈氏家業,是以陽奉陰違,故而更不喜翠樓與齊瑱夫婦。
景晟自然不會為著這個惹得自家母后不喜歡,不出一月就將齊瑱放看外任。待得日後景晟知曉自家身世之後,連著他也不願再見翠樓齊瑱夫婦,因齊瑱也算不得甚了不起的人才,故而終齊瑱一生都做了親民官兒,終在巡撫任上至仕,而他與翠樓,倒算得舉案齊眉,白首偕老,這是旁話,表過不提。
只說阿嫮那時看著沈焯孤身在京,也是有些兒可憐,因他年紀小也沒甚妨礙,是以幾回召見。阿嫮是何等人物,只消她肯用心,連著乾元帝那樣的人物都能哄住,何況沈焯才七歲里,不費吹灰之力就叫沈焯以為太後娘娘是個慈悲的好人。是以聽著喪鐘敲響,難過地落下淚來,唯恐叫趙騰看著教訓他,就將頭低了下去,正看著半截長槍落在眼前,心上詫異,含了眼淚抬頭去看趙騰,卻看趙騰臉上一絲異樣也無。
趙騰卻是瞧也不瞧沈焯,只說是:「放你三日假。」不待沈焯出聲已是走了開去。原是趙騰聽著喪鐘之後,竟是長出一口氣,心上就覺著一松,可這一口氣一松,更是心灰意冷,整個人彷彿身在虛空一般沒個著力處。
趙騰教導沈焯,雖是出自景晟旨意,可他對沈焯用心仔細,為的是沈焯是沈如蘭嗣子。若沈焯日後能承沈如蘭衣缽,有些兒能為,沈如蘭地下有知能覺安慰。再有阿嫮,她自十五歲后就再沒有歡喜的時候,心心念念的都是沈氏一門的榮光,若是看著沈焯出色,也必定歡喜。這幾樁念頭加在一處,就叫趙騰管教起沈焯來十分用心,可如今阿嫮去了,日後便是沈焯能做下功業來,她也不能再知道,趙騰哪能不心灰。
趙騰回家就將自己關在房中,連著四日沒踏出房門半步,連送在門前的膳食也是一口未動。那時趙騰身邊的老家人已然亡故,只雇了個姓倪的老婆子煮飯洗衣。倪婆子看著趙騰不用膳,也只是自家嘀咕幾聲,就將紋絲未動的飯食端了回去,收拾起來覷個空兒送回家去給小孫子吃,至於趙騰連著幾日沒用飯,全然不在她的心上。
待得趙騰踏出房門時,直將倪婆子嚇得一聲一跤跌在了地上,卻是從房中走出的趙騰雙眼凹陷,顴骨高高凸起,人瘦得脫了形,再配上滿頭白髮,看著彷如鬼魅一般,可不嚇壞人。倪婆子想及趙騰這些日子連著水也沒喝過一口,不免以為自家見著了鬼,再低頭一看,卻見趙騰足下有影,這才知道是人非鬼,才悄悄地吐出一口氣。
莫說是倪婆子幾乎叫趙騰嚇壞,便是沈焯見著趙騰,也驚得好一會說不出話來。只他倒也懂事,還問著趙騰可要請醫生,卻叫趙騰扔去了校場,自那以後,趙騰操練起沈焯來愈發嚴厲,白日習武,晚間習學兵書,沈焯但有一絲怨言,便會叫趙騰拎到校場上好一番敲打,直訓得沈焯苦不堪言,一點不敢偷懶。
都說嚴師出高徒,沈焯倒也爭氣,十六歲那年校場比武,在箭術得著了第一,槍法第三,戰術推演上也入了前五,得蒙太初帝召見,將一柄寶劍賜了他,直叫沈焯得意非常,捧了寶劍來尋趙騰,卻見門上掛了銅鎖,屋內空無一人。
沈焯只以為趙騰有事出去,抱了劍在門前等他,這一等就等到月上西天,只不見趙騰回來。沈焯無奈,只得先行返家,次日再來尋趙騰,依舊是銅鎖鎖門,自那以後,沈焯再沒聽到過趙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