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摧花
玉娘拿扇子遮了下顎,往地上的殘花瞟了眼,緩聲道:「這花兒也不曾招惹著紅杏姐姐,姐姐如何就做出這樣辣手摧花的事來,叫人瞧著怪不忍的。」紅杏心上一跳,臉上卻是個不耐煩的神色道:「不過一串花兒,姑娘倒是慈悲。且讓一讓,我要去廚房看看太太的雪耳好了沒有,太太每日要吃的,可不能誤了時辰。」說了朝著紫藤花架外走,堪堪與玉娘擦身而過。
玉娘側了身子一讓,緩聲道:「方才我去給娘請安,聽說娘房裡小丫頭們說娘帶著青梅姐姐上外頭書房去了,紅杏姐姐往廚房來了。不想竟在這裡看見了姐姐。」又注目看紅杏腳上那雙胭脂色幫綉通心蓮的繡鞋,方才紅杏那樣用力地□□那串紫藤花,只怕這會兒鞋底已經染上了花液。
紅杏順著玉娘的目光也看了下自己的鞋子,頓時站住了,她出來前在小丫頭們跟前發了脾氣,這回又叫三姑娘瞧見自己扯紫藤花泄憤,若單是一樁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兩下要是湊在一起傳在太太那裡,太太必然會認定自己銜恨在心,恐怕再難得太太青眼,日後指不定就拉出去隨意配個小廝,這一世就都完了。想到這裡,紅杏臉上就不太好看,拿眼狠狠看著玉娘。
玉娘又輕輕皺了皺眉,說是:「紅杏姐姐想必以為娘不喜歡我,所以才不肯把我放在眼裡。可娘最是個慈悲講規矩的,紅杏姐姐這樣妄自揣測娘的意思,娘她知道了怕也不能喜歡。」
玉娘這幾句話就重了,無論在哪裡,妄自揣測上意總是大忌,紅杏不過張揚些,這個道理還是明白的,哪裡敢認,冷著臉道:「三姑娘說什麼,婢子聽不明白,婢子還有事要做,告退了。」
不過幾句話,紅杏的自稱已從我變成了婢子,顯見得是認輸了,不料玉娘依舊不肯放過她,好整以暇地道:「紅杏姐姐是要去瞧瞧娘的雪耳嗎?正好我剛才沒見著娘,還要過去同娘請安的,不如同姐姐一起過去,倒也便宜。」說了竟是舉步走在了前頭。紅杏心裡惴惴,看著玉娘不急不緩地在前頭走著,只得咬牙跟了上去,眼瞅著要到廚房了,終於問道:「姑娘想要婢子做什麼?」
這回輪著玉娘側目看著紅杏,嫣然道:「紅杏姐姐這話我怎麼不明白呢?我能有什麼要姐姐做的?」說話間到了廚房前,玉娘站下腳,只拿眼看著紅杏,紅杏只得先進去,片刻之後出來,手上已提了個食屜,看著階下已沒了玉娘身影,不由鬆了一口氣,捧了食屜回房。
紅杏一路之上想著見著馬氏如何先告玉娘一狀,編排些怨憤的話,只說是玉娘說的,以來好叫三姑娘告不成狀,二來也讓這位三姑娘知道知道她紅杏的厲害。不想才到正房門前就聽著裡頭說傳出玉娘的聲氣來,只說是:「這些年來女兒在庵里,多虧得娘年年送香火銀來,那些姑子才不敢磨折女兒,為娘點一盞長明燈不過是女兒一點孝心,不敢當娘的誇讚。」
紅杏聽著玉娘在裡頭,心已經沉了些,又聽著她話里意思,倒象是做了什麼討馬氏喜歡的事,一時就不敢往裡頭走,怕玉娘瞧見她就說破了方才的事。她腳下躊躇,門前的小丫頭翠兒倒是瞅見了她,因才叫她罵過,有意獻殷勤,忙掀開帘子,口中說道:「紅杏姐姐,是太太的雪耳得了嗎?」紅杏心中暗罵一聲,只得捧著食屜往裡走,一抬頭就見玉娘坐在馬氏下手,聽得她進來,轉過臉來,雪白的臉上含笑微微,紅杏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果然玉娘笑微微道:「娘即要用點心,女兒就回去了,明兒再來給娘請安。」說了盈盈起身,沖著馬氏福了福,回身走到紅杏身邊時就說,「姐姐這雙鞋的花樣兒倒是挺巧的,顏色也好看。」紅杏聽著這句,手上一抖,險些將食屜翻了。
馬氏才得了洪媽媽去甘露庵打聽回來的信,玉娘果然替她在佛前點了盞長明燈,所費不滿十兩銀子,又是要長供的,所以燈也小。同玉娘所說不同,靜塵師太卻說是玉娘自己問的她,她才指點的。馬氏聽了也覺得許是受了佛祖熏陶的緣故,玉娘比她娘孟氏可是懂事乖覺多了,因此瞅著過來請安的玉娘也順眼。往常都是只叫玉娘略站一站就叫她回去的,今兒倒是留下她問了幾句,看她不居功,雖說對著丫頭的鞋子誇好看,不太有姑娘的模樣,可想著她的出身,倒也不奇怪,反更顯得她天真,倒是放心了些,就向紅杏道:「三姑娘即喜歡你鞋上的花樣兒,回頭你描一張給三姑娘送去。」
紅杏聽著馬氏吩咐只得稱是,玉娘笑吟吟先謝過了馬氏,又向紅杏道:「勞煩姐姐了。」紅杏口中發苦,又不好在馬氏跟前露出痕迹來,強著笑臉道:「姑娘喜歡是婢子的榮幸,不敢當勞煩兩字。」玉娘點了點頭,這才轉身出去。
掌燈后,玉娘坐在榻上,腳下放著一隻小凳子,看著曉娟坐在上頭打絡子,正笑道:「這松花色的雲雀結下頭配上薑黃的蘇子倒也端莊,正好給太太用。」秋紫進來回道:「姑娘,太太跟前的紅杏姐姐來了,說是給姑娘送花樣子。」
玉娘眼也不抬,只問:「人呢。」秋葵回道:「還在外頭呢,說是趕著回去當差,就在外頭給姑娘請安,不進來了。」玉娘這才抬起眼來瞧著秋葵,嘴角翹了一翹:「你去告訴紅杏知道,這花樣兒她若是不親手送進來,我也不要了。」
她說話一如既往的輕緩,可這「我也不要了」五個字從她口中輕輕吐出,聽在秋葵耳中,倒象是沉甸甸砸在心上的石頭,不敢再同往日那般輕忽,應聲退出,看見紅杏站在房前的空地上,臉色陰陰暗暗,象是有著心事一般。
紅杏看秋葵出來,連忙走過去,悄聲問:「三姑娘怎麼說?」秋葵回頭看了下屋內,見玉娘依舊在看曉娟打絡子,回頭道:「你倒是怎麼得罪她了?往日軟綿綿的一個人,今兒也忽然拿起架子來了,非要你自己送進去。」紅杏正是有苦說不出,又不敢耽擱太久,只得硬著頭皮踏進屋內,對著玉娘福了一福:「三姑娘安好。」
玉娘聽著紅杏進來,這才扔下手上的絡子,轉眼去打量紅杏,見她還是白天的裝束,腳上的鞋子卻換成了一雙竹青色綉攀枝蓮的繡鞋,又笑得眉眼彎彎:「紅杏姐姐的鞋倒多,這雙倒也好看。」
紅杏看玉娘打量她的鞋子,不由自主把腳往後藏了藏。玉娘只做不知:「花樣兒帶來了沒有?給我瞧瞧。」紅杏忐忑著將描好的花樣子雙手交了上去,玉娘接了拿在手上,垂眼看著,慢慢問道:「好端端的,姐姐這樣急著洗鞋,青梅姐姐看了沒問嗎?」玉娘這話才一出口,紅杏臉色竟是白了些,不由自主張大了眼看著玉娘,心中驚疑不定。
原來玉娘那裡前腳才走,紅杏後頭就借口要給玉娘描花樣子的回到房中,將鞋子換了下來,翻過鞋底一看,果然鞋底染著紫藤的花液,混合了塵土,顏色格外深些。紅杏心虛,就要去洗了,又不敢交小丫頭手上,怕小丫頭嘴不緊,只得自己打了盆水,自己躲在房后刷了,便是洗去了泥垢,紫藤花的顏色還是淺淺染在了鞋底。到底是雙新鞋,丟了也捨不得,紅杏正懊惱,偏青梅回房取東西,見她換了雙新鞋,隨口問了幾句,叫她支應過去了。可這回玉娘隨口一說,便象是親眼瞧見了一般。
紅杏自然知道三姑娘不能親自瞧見她刷鞋,那麼三姑娘是怎麼知道的?紅杏不免就疑心起青梅來。一樣是馬氏跟前的丫頭,論起相貌,論起伶俐來,青梅不如紅杏,偏馬氏偏愛青梅,紅杏心裡自然不大服氣。
在紅杏眼中,青梅那小蹄子,慣會討好賣乖,哄了太太不說,便是不大容人的二姑娘對青梅也客氣些。這樣的人,看著孟姨娘玉娘母女得老爺青眼,奉承些也是有的,隨口說些別人的閑話更是惠而不費。今兒三姑娘拿著自己在花園裡的事說話,青梅是知道的,看著自己急著刷鞋,特來告訴三姑娘賣好也不出奇。是了,三姑娘回家那日便是青梅去安置的,只怕那時就勾搭上了。
紅杏越想越覺得青梅已叫三姑娘母女收買了,起先倒是一陣喜歡,知道孟姨娘是馬氏心頭的一根刺,要是馬氏曉得青梅同孟姨娘有牽扯,必然不能容她,除了青梅,馬氏跟前第一得意的人自然是她了,便是孟姨娘母女也有不是。
轉念又想,青梅那丫頭嘴巴厲害,沒個真憑實據,只怕要叫她反咬一口,又抬眼去看三姑娘,見她低了頭在看花樣子,臉上淡淡的,竟是當自己不在一般,不由心虛起來,咳了聲,賠笑道:「姑娘看花樣子可還喜歡?若有什麼不明白地方只管問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