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交心
顧北北雖然平時看上去是個老實巴交的女孩,但嘴巴一吐出來便是刀子一樣鋒利的話,握住人的七寸,然後使勁抽打,比起她父親的恬淡閑適,她簡直就是衝鋒陷陣的勇士,口誅筆伐,殺人於無形之中。「你不明白,你早就在這個圈子迷失了自己,利字頭上一把刀,你先殺死了自己。」
范用對這番話不以為然,嗤以一句「你懂什麼?」來反駁顧北北年輕、幼稚、理想化。然而其中氣不足,始終少了兩分可信度。
「來之前我搜過您的資料,感謝萬能的百度,連早期你的文章我也讀過了。」顧北北褪去那份刻薄,眼中竟然溢出幾分同情,「是誰寫下過『'at72』,又是誰說過自己要fighting到七十歲的呢?你不願死在三十歲,可你在三十歲前就把自己殺死了,並拿你的成就來嘲笑我的不自量力,我想你更多的是想拖我下水吧?這樣你就可以繼續嘲笑岸上的人,他們寧可乾渴致死,也不願意跳進海中,你忘了自己曾經也是這之中的一員。」
(dieaat72.——知乎)
范用最後是狼狽離開的,甚至忘了付賬單。
但他沒忘甩下一句話:「顧北北,你會後悔的!」
顧北北只好自掏腰包,一方面覺得自己是來給錢包找虐的,另一方面覺得虐到范用其實也挺大快人心的。
側頭往外看去,還能看到范用的車屁|股甩著尾氣揚長而去,看在顧北北眼裡頗有一種落荒而逃的喜感。
這種地方還是少來了,太貴,而且她只喜歡喝茶,喝咖啡會心跳加速,晚上心臟會痛的受不了。
在高中的時候她咖啡喝的有點多,這是後遺症,顧北北及時去醫院查身體,發覺無恙才放下心來,考上大學的時候便強迫自己戒掉咖啡。
她推開咖啡館的門出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太陽不是那麼烈,反倒有秋季懶洋洋的餘韻。街邊的梧桐木也開始泛黃,想必過不了多久,這些樹葉就會一夕落下,然後就是深秋到冬之初了。
范用這樣的人,成於夢想,敗於夢想。
顧北北想到北島的《波蘭來客》:那時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活生生的例子在眼前,不由得唏噓一聲。
她本來並不討厭范用這種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無利不起早並不是什麼壞事,螞蟻還要成天為食物忙碌,人為錢財死,不過是選擇。然而試圖拉別人下水這種事情,還是招人厭惡的。
至少顧北北是。
她想到最後范用那句「你一定會後悔的」,不由得笑了。
她到如今後悔過一件事,就是中考那天晚上沒有去看父親,去見他最後一面。這件事她將悔恨一生。
而其餘所有做出過的選擇,顧北北從未後悔過。
會常常後悔的人有兩種表現:一種是貪心不足,過去放棄的現在想一併得到;第二種則是頭腦不清,將生活過的一團亂麻,回過頭便遙憶當年了。這兩種表現投射在兩方面,一個叫做生活,另一個叫做夢想。
前者多與親人或者愛人有關,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可惜一則遠遊,二則無方,重心偏移陪伴不夠,以至於失去之後無可追悔,回憶起來,滿心悔恨。
後者則是受制於現實、或者被欲|望誘惑,忘記初心,輾轉燈紅酒綠,席上觥籌交錯。成功了或許可以唏噓,道一句「想當年」為開頭的長篇大論;而失敗了或許便會悔恨,說一串以「倘使當年」為假想的另一種可能。
兩者皆陷入回憶。
會回憶的也分兩種,一則是知交零落妻老獃痴子嗣遠遊,身無長物只剩回憶,因為那裡有最美好的東西;二則是失意人,過的多半不順心,只能靠吹噓過去來給現在黯淡的自己增添些光彩,這時候話通常是「我當年如何如何……」等一千字以上牛逼歷史光輝事迹。
只是倘若能延伸一點,想必會想到當初的自己必定不會覺得自己多麼牛逼,因為未來會有一個更閃閃發光的自己。
然而誰能想到呢?那麼些年後,竟然會以當年的自己為傲,大概是當年的自己還有理想,現在卻只剩下了夢碎后的嘈雜現實。
「我不後悔,」顧北北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又抬頭看了眼自己的路,「永不後悔。」
十月份謝陽給顧北北打電話,讓她回家,因為吳寶莉臨近分娩了。
顧北北輕裝上陣,不知道自己該買什麼,東西想必謝陽都會準備好,她也就只把自己囫圇帶回了家,誠心誠意的祝福和交流,想必已經是最好的禮物。
想到自己常年不沾家,顧北北有點忐忑。因為當年父親的事情,她一直逃避和母親的交流,免得惹兩人都不痛快,如今準備剖開這尷尬的局面平靜交流。
吳寶莉大約是母愛泛濫,看誰都帶著一圈聖光,看到顧北北到來,臉上也帶著笑意,把謝陽支走,只說和顧北北有話交流。
謝陽離開前拍拍顧北北的肩膀,顧北北明白他的意思,微笑著頷首,那便是應允了對方的請求,不會惹吳寶莉生氣。
產房很大,謝陽有錢,未免出意外,謝陽花大價錢將吳寶莉安置在這裡,他們兩個年齡都挺大了,或許以後沒有機會再有孩子了,所以這一胎,謹慎再謹慎。
「媽。」顧北北率先開口,打破沉默。
「你好久沒有這麼叫過我了。」吳寶莉眼中有異色,顧北北在其中讀出一絲愧疚。
愧疚?顧北北疑心自己看錯了,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有些拘束,「是男孩還是女孩?」
「是弟弟。」吳寶莉一板一眼的回答她的問題。
兩人又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中。
「對不起。」吳寶莉忽然開口。
「什麼?」顧北北疑心自己今天不僅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
吳寶莉輕聲喟嘆,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我小時候一直沒有管過你,時常借出差的借口把你扔在家裡讓顧釗帶你,後來你和他關係比和我好,我心中又不服氣,現在想想,我該說一句對不起,沒有當好這麼母親。」
顧北北想要擠出一絲笑,卻不知道該怎麼讓這個笑有自然的形狀。不是因愛而生的孩子似乎天生缺少勇敢的能力,連愛人,也會選擇背著殼上陣,小心翼翼的探出觸角,去尋找對的人,而當危險出現的時候,便會縮回殼子里。
用冷漠偽裝自己,用分寸提醒自己,用危險警告自己。
「你不用這麼說。」顧北北哽咽,慌忙拿手去擦眼淚。力道有些大,眼角被擦紅了。
「是因為遲了的緣故么?」吳寶莉拉住顧北北的手,不讓她這麼粗魯,伸手揩去眼角的淚。
顧北北搖搖頭。
遲了嗎?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只是覺得既然當初最想要的時候沒有得到,那麼現在已經不需要了,又何必對這份姍姍來遲的感情欣喜?
「我和你父親……是我年輕時候犯下的錯。」吳寶莉強笑,「很多錯誤,一開始犯了,就沒有回頭路走了。雖然你父親沒有說過為了你不能離婚等字眼,但他對我太好,對你又太好,然後我就不敢離婚了。那時候各自有家庭,即便不美滿,都有軟肋,只能這麼一錯再錯。」
一錯再錯,原來是錯。
顧北北方才淚眼婆娑,此刻眼淚已經冷了下去,她有些釋然,又有些不甘心,只好問了一直在心中鬱積的那個問題:「您想過和父親過一輩子么?」
她似乎覺得這樣的問題太過於含蓄,只好將其剝離,只剩下最後那句直白到撞擊心靈的話:「您愛過他,或者我嗎?」
吳寶莉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移開了目光,將手放在肚皮上,難以啟齒,卻不願隱瞞或者撒謊:「在知道你父親的病症前,我和他已經起草了離婚協議書——就在他出車禍那天,我們本來是要去民政局離婚的。」
顧北北腦袋如遭雷噬,一片空白,好半天終於反應過來,「哦」了一聲,「這樣啊。」
「我今天找你,是有事情問你。」吳寶莉沉吟了一下,「你是戀愛了嗎?」
顧北北臉上露出驚異的表情,她慢慢撐起上半身,直直看著吳寶莉的眼睛,「您有什麼要說的嗎?」
吳寶莉被她的眼神給灼燒到,愣了一下,開口苦澀:「沒什麼,只是想你要深思熟慮一番。」
我不會重蹈你的覆轍,顧北北心道。
母女各自沉默,半晌無語。
「我知道了。」顧北北開口。
「不要因為我,影響到你的後半生。」吳寶莉道。
顧北北笑笑,「怎麼會呢?」
當天夜晚,吳寶莉生下一個六斤半的小男孩。
或許剛出生的小孩長得都一副醜樣,像紅皮猴子,臉皺巴巴的,顧北北擔心說出醜字以後一語成讖,所以這個字是萬萬不能說的,況且謝陽叔叔像是被天上掉下的餡餅砸到,喜的合不攏嘴,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心肝寶貝。
顧北北和謝南坐在醫院走廊上的長椅上,兩人被各個病房裡的小孩吵的頭都要炸了,最後落荒而逃,改到醫院的花園裡走,一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失意表情。
「我從來都沒看過我爸這麼高興。」謝南悶悶道,「你說大人是不是都喜新厭舊?」
「你趕緊討個老婆,自己試試。」顧北北道。
「你這人——」謝南一臉教訓顧北北的模樣,「好好說話。」
「知行合一,行勝於言。」顧北北搖搖自己的腦袋,「你可以以身試法,說不定就能大徹大悟。」
謝南打了個寒顫,嘴上不住嘟囔:「我要什麼大徹大悟,去當和尚嗎?」
「思想覺悟不夠高,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嘛,我這不是給你指了一條明路了嗎?你想我給你什麼答案,我和你一樣兩眼一抹黑。」顧北北自嘲,「我再也不想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了,我覺得等我了解他們是怎麼想的,我也就成了他們了。」
「你不會和他們一樣的。」謝南深深看了她一眼。
「你怎麼能斷定?」顧北北瞥他後腦勺,「你怎麼敢斷定?!」
「你一生想要成為的,不就是你父親那樣的人嗎?」謝南輕聲道,「就像我一生害怕的,就是成為父親那樣的人,不是么?」
「啊——」顧北北張嘴長吟一聲,卻不知道該說是,亦或者說不是。
是或者不是,好像也並不重要。
「我厭惡他,身上卻有了他性格的一部分;你嚮往成為你父親那樣的人,卻只能無限趨近,而終究臨摹皮毛。」謝南嘆了一口氣,雙手掩住臉,揉搓了兩下,將茫然全數搓到空氣中,隨風散去,「我們只能是自己。」
他開車將顧北北送回住處后,駕車上了高速,往自己校區駛去。
茫茫千里,謝南開著音響,耳邊喧囂,內心寂靜,開累了就找服務區休息,往後座上一躺便睡著了,定好鬧鐘,等醒來的時候繼續上路。
那一夜顧北北想了很多,她發現,謝南說的對,她沒有辦法辯駁。
我們目光堅毅,我們不輕易言敗,我們無限趨近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卻不得其法;我們無數次想要拋下自己厭惡的影子,影子卻如影隨形。我們學會了沉默,內心卻在吶喊;想要逃離喧囂,卻又無法忍受寂寞,七八分相似所愛,三兩分厭惡所憎,終究組成了獨一無二的「我」。
所愛所憎,皆有其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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