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所謂模仿
寒假到來的時候,顧北北接到一個越洋電話,對方正是潘賽安那時候遞名片的主人,這次顧北北的英語口語終於過關了,不枉費她這半年拚命練習,聽的耳朵都要出繭子了。
那人自稱戈登,是父親的老友,兩人是大學校友,戈登是到燕大當一年的交流生,當時顧釗正擔任閻教授的助理,因為一場辯論「不打不相識」,之後成了朋友。
顧釗在那時候就萌生了寫《故事新編》的念頭,當時只是個大致想法,並沒有直接上手,在那之後一直在搜集資料,充實自己。畢竟天馬行空的創意如果不能落到實處,最後只能是空想。文學性和藝術性皆具備,才能讓一本文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顧釗和戈登以書信交流,戈登那裡的書信郵戳可以證明時間,而這些都將成為呈堂供證。
戈登問這些是不是要郵寄到國內,顧北北想了想,最後決定親自前去,順便可以給潘賽安一個驚喜。
潘賽安前段時間告訴她,一切快要塵埃落定了,獵物快要落網了。顧北北問有沒有危險,潘賽安說,有一定風險,但就像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想要把敵人拉下水,總是要有誘餌的。但要相信他吉人自有天相。
兩人電話視頻交流不多,多數時候還是依靠書信,顧北北也就沒有發覺,潘賽安有好一些時候沒有給她通過電話了。
書信倒是照常隔幾天便會有,她不疑有他,出國順便去看他的想法也就沒有說出來,而是選擇到地方了再開口,權當驚喜。
這種驚喜活在小說里,往往就成了驚嚇。
如果給顧北北先知的選擇,她大概也會義無返顧的前來,對她來說,活的清醒,是自己對抗世界唯一能做到的,就算糊塗,也是主觀能動性的糊塗,而非蒙蔽之下的真空快樂。
好在上大學那會兒,謝陽把她和謝南的簽證都給辦了,連同旅遊的錢也給準備下來,只是顧北北一直沒動,覺得不合適,受之有愧,然而此刻也顧不上臉面,事情要緊。欠下的人情債,只好以後來還。
約定見面時間定在了過年那幾天,戈登在任何地方待的時間都不會久,像游吟詩人,漂泊是宿命,而定居的安逸好似能斷送他們的靈魂。所以顧北北的時間完全依照他的時間來安排,有些趕,好在還是趕上了。
前往h國的飛機要十幾個小時,顧北北從來沒有坐過這麼久,唯一的感受不是新奇,而是痛苦,舟車勞頓,精神疲憊,顧北北心想,她果然沒有享福的命,半點出來玩的心思都沒有。
還不如窩在家中呢,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前者做完半輩子耗光了,後者做完半條命耗沒了。
下了飛機後有人來接她,顧北北來之前多了個心眼,把自己的行蹤告訴了謝南,全程的行蹤都給定位了,謝南本來強烈要求跟著她一起來,被她拒絕,原因無他,浪費時間浪費錢,謝南還是去陪他女朋友的好。
謝南的女朋友知道顧北北的存在,這人有點小心眼,還給顧北北發簡訊來試探,顧北北即便對那些流言蜚語沒什麼感覺,但能少點麻煩就少點麻煩,戀愛中的人獨佔欲太強,她沒事也不會閑的無聊去招惹這個群體。
只是謝南找的這個女朋友實在是太可怕了,據說家教非常嚴,對謝南的行蹤管教的也很嚴格。顧北北偶爾能聽到謝南的抱怨,不過感覺他是痛並快樂著,也就不再試圖安慰這個抖m。
戈登是莊園主,莊園里盛產鬱金香,連帶他這個人,似乎都沾染了鬱金香的浪漫,富有騎士精神。兩人在會客廳見面后,戈登將當年的信箋從一個隱隱散發沉鬱香氣的木箱中拿出來,交由顧北北。
當年那本《故事新編》的導讀集子,也是他幫忙出版的,如今過去太久,已經成了絕版,因為顧釗覺得用這麼一本書吊著人的心思,未免不夠厚道,所以約好了寫完再付梓。戈登喜好滿世界亂竄,對各地的風俗人情瞭然於胸,和他聊天很長見識,也不會有灌輸或者侃侃之感,讓顧北北感覺很是親近。
對於顧釗的事,他感到很惋惜,然而或許是生死之事見慣,明白長吁短嘆無任何作用,話題轉而引向了當年趣事。
「我原本邀請你父親前來h國,他不同意,非說什麼窮而後工,後來信來的少,我問為什麼,他說他窮,哈,這人真是!」戈登的中文造詣真高,窮而後工這詞都會用,顧北北按捺住自己的笑意,繼續聽戈登數落父親的不是,「後來每次寄信,我都要在信封里夾五英鎊紙幣,生怕他下次不寄信來,這廝!」
顧北北心中狂笑,沒想到一副君子面相下的父親竟然還有這老不修的一面,她忍住咧嘴的衝動,問戈登:「為什麼怕下次不寄信?」
「呵呵,你父親一肚子壞水,他正面寫信,紙的背面連載故事,勾起我的好奇心,就像一千零一夜裡的故事,聽得欲罷不能。故事懸念迭出,高|潮四起,我只好催著他來下一封信,好解開我上一封的疑惑,然而每次下一封信的到來,上一封信的懸念解開,可又有了新的懸念和設定!」
催更催到這地步也是很拼了,顧北北心中感慨,也慢慢深入理解父親的高妙之處。倘若一個故事能讓人追著問下面的發展,這個故事也算作十分成功了。而倘若能經得起這樣不停的追問,同時所有新穎設定皆為故事主旨服務,懸念疑問都成為鋪墊,將最後的磅礴展現給人看,讓人觀之嘆服,宛如聞天籟之音后餘音繞耳,三日不絕,久久不能忘,作為創作者,死也無憾了罷?
「最後我也沒有看到結局……」戈登說這句的時候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沒有結局的結局。」
顧北北忽然覺得鼻子塞塞的,她連忙抽紙巾捂住:「抱歉,我失態了。」
「是我失態了才對。」戈登很快調整好自己的心態,「當年的信件和其他東西,全部在這裡,我想你會處理好你父親的東西,不過還是想問一句,願不願意把這個故事公開?」
「嗯?」顧北北一時間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我想你父親當年寫在信紙背面的故事,要不要出版?」戈登溫和地問,「我一直沒有接到他的消息,問不出結果,如今他已經去了,我想這個問題,要問你。」
「這是給你的信,難道不是要由你來處置嗎?」顧北北在這點上和戈登觀點不同。
「我想不是這樣,應該經由你的同意,因為這是你父親的東西,哪怕是思想,也有歸屬。」戈登道,「我想可能這邊你並不好聯繫什麼人來做,我可以當你的中間人,幫你引薦一些人。」
「謝謝您。」顧北北覺得自己運勢很好,一路總有貴人相助。或許這要全部歸功於父親的人格魅力,她想自己何其幸運,老天給了她一個世上最好的父親。
「這是我該做的,新穎的思想,總想著要和人分享,這樣才能看到新世界,不是嗎?」戈登說著對顧北北做了個稍等的手勢,開始打電話。
他還真是個行動派。
戈登廣發邀請函,邀請他的朋友參加周末的沙龍。所謂沙龍,不過是喝杯下午茶,大家聊個天,交流一下動向。年紀上去了,趴體搞不動,狂野不起來,不再歇斯底里,每過幾年找個由頭聚上一聚,發現大家還好好的活著,似乎就再好不過了。
他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大家開著車子、帶著東西前來,像是來野營的。
「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所有的朋友來到后都會給戈登一個擁抱,並且附上這句話。
「真是再好不過了。」戈登笑著回抱過去。
很快人便到齊了,顧北北數了數,發現一共就有三個人。
這是辦沙龍嗎?這是湊一起搓麻將吧。
戈登看著她的眼神,明白她的想法,解釋了一句:「朋友不需要有太多。」
「貴精不貴多。」顧北北理解。
戈登很早就有將顧釗的小說推廣的想法,只是中途他有了其他的事情,便把這些先放一邊,想著等顧釗寫完他最想出的那套書之後再一起做,反正人生那麼長,朋友還能當好幾十年,怕什麼呢?
後來再寫信,沒有收到回信,當時以為顧釗在閉關,便想著推遲,之後俗事纏身,一推再推,三五年過去,竟然就這麼連葬禮都錯過。
戈登不是沒有遺憾,潘賽安找上他的時候,他還有些詫異,對方將情況說明后,他給了張名片,便又離開。
這場會面拖了半年時間,好在,終於還是見到了。
那三位朋友一位是主編,一位是運營,還有一位是職業翻譯,三人聽了戈登的話,並沒有直接答應,而是要了稿子,想著看過後再決定。
信封背面的故事是戈登最想推出的,然而因為沒有結局,這個故事在起步便如同瘸了一條腿般蹣跚起來,幾人商量之後問顧北北:「你有沒有想過為這個故事寫個結局?」
顧北北立刻局促起來,「為什麼是我?」
「言傳身教,你應該是最了解他的。」主編道,「這個故事你看過了吧?」
顧北北點頭。
「有將這個故事編下去的想法嗎?」主編又問,「或者說,你能猜到結局嗎?」
顧北北想了想,「能。」
「有幾個結局?」
「一個。」顧北北道。
「可以想出第二個結局嗎?」主編眼睛中帶著笑意。
「不能。」顧北北毫不猶豫的搖頭。
顧釗寫東西,因為總是全文寫完之後發表,所以不存在和讀者鬧彆扭的情況,也就是作者可能因為讀者猜到了某種情況,為了表示自己的新奇,故意去強行扭曲行文,使得前後人物性格崩壞如換臉,這種情況發生,就意味著這本小說,也僅僅是一本讀物而已,初看驚異,經不起推敲。
他常常說,性格決定命運,也就是在文章開始時候人的性格行為做事,註定了他的結局,而他中間的際遇,又將他改變——性格決定選擇,選擇改變性格,一切有跡可循。在想法天馬行空之際,行為處事也落在實處,否則不論用哪種背景,都不過是刷時髦值,換湯不換藥。
模仿別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模仿的時候找不到自己的路,成了真正的邯鄲學步;模仿自己最為可怕,因為人是有惰性的,從無路中走出一條路來並不容易,一路披荊斬棘,可能摸爬滾打,才找出這麼條路,成功了,生怕失敗,便循著走過的路再走一遍,因為這樣穩,名來,利來,粉絲來,何樂不為?
然而這也失去了發掘另一亮點的可能,被世人定格定型,被後來者居上,畢竟這世上,還有一類人,專門模仿那些成名已久的人,學的惟妙惟肖,卻徒有其形,並無其神。
前者江郎才盡,後者泯然於眾。
顧北北耳濡目染,兩人的人生軌跡重合了十多年,他將自己的人生體悟源泉悉心教與顧北北,讓她掌握了源頭,然後去走自己的路。孩童啟蒙學走路,通常學的是陪伴它時間最長的那人,顧北北曾經模仿過顧釗寫東西,顧釗沒有反對;顧北北曾經看過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小說,顧釗也沒有反對。
後來顧北北腦袋裡多了太多想法,索性拋開顧釗的影響,自己寫了一些東西,想法奇奇怪怪,邏輯漏洞百出,卻初具自己的風格;看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小說之後她差點出不來,發現大同小異不乏後者模仿前者、前者模仿名著的痕迹后,索性一狠心戒掉了這些小說,重新回到資料的懷抱。
模仿一流的東西,只能寫二流的東西,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而這些東西,多存在於歷史,存在於那些經過大浪淘沙后留在岸上的瑰寶中,想要成為領頭羊,就不要一味的模仿。
你成為誰不重要,你是誰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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