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新與舊
南宮汐獨自往東宮走去。
天上無月,夜很黑,一路上,宦官宮女提燈往來不絕,她都下意識躲閃到更黑更暗的地方。之前心急火燎趕回來,進了宮,卻又畏懼將要到來的相見——分離還不滿兩個月,她似乎已經不知道怎樣面對徐離了。
躲躲閃閃進了東宮,繞過迴廊小徑,寢宮遙遙在望。
南宮汐悵惘立在通向寢宮的廊道,看著寢宮門窗里透出的通明燈火,這一所她居住了兩年的住處,如今主人遷居的遷居,出走的出走,難道不是應該寂寥凄清冷落人稀才對的嗎?為什麼……
啪噠啪噠——
輕快的腳步聲從寢宮那邊而來,南宮汐下意識閃到廊柱后。
兩名宮女匆匆忙忙走過她面前的柱子,一路灑下嘀咕話語:
「公主到底要什麼呢?聖上也不明說,不曉得拿這個去對不對?」
南宮汐微微探頭,看清宮女手裡拿著一柄長劍——徐離送給她的承影劍。
「呵!看那些人一個個搔首弄姿,都自以為是絕代佳人呢!比起……真是不能比!也不曉得會是哪一個飛上枝頭作鳳凰?」
「那些美人和秀女進宮才不過一個來月,卻是一個個凈盯著皇后的寶座,未免也太自視過高了!」
「嗯,聽說,聖上今夜會賜封貴人哦,美人們哪有不使出渾身解數博恩寵的吶!」
「得了賜封……侍寢,依聖上的性子……唔,就看誰的福氣大咯!」
「到了,別說了!」
南宮汐一路跟在宮女後面,來到一處人聲熱鬧的場所,眼見宮女分開許多人往遠處一間亭子走去,才回神留意到周圍——這裡,是東宮花園。
臘月,北風凜冽,寒意入骨,此時的花園不止無花,連枝葉都沒有。但,在呵一口氣幾乎成冰的季節,五六十名年輕貌美的女子卻是清一色烏長青絲垂放,雪色薄紗飛舞,清涼得飄飄欲仙,或是瑟瑟顫慄。
相比輕衣薄透的美人們,所有內宦、宮女、侍衛身上倒是捂得嚴嚴實實,不至於教人誤會此時確實是夏天。
場面,透著一股難言怪異。
南宮汐身材高挑,雖站得遠,目光卻能輕易越過重重人頭,望向另一頭的亭子。
亭子東西北三面被層層錦幄圍得不透風,從剩下的口子望進裡頭,一榻,一幾,一爐,一鼎,二人。
一人倚在榻上,那是徐離。他頭束墨玉冠,身著玄衣,一領紅底黑面的披風,姿態極盡閑適優雅,遠望,依舊俊美,依舊溫潤,依舊散發熠熠光芒;另一人在他懷裡,裹一身雪白皮毛,小巧、精緻、美好、可愛——是她日日夜夜魂牽夢縈的小女兒。
她的樂兒啊……
那一身雪白皮毛襯得她小臉兒愈加粉雕玉琢,可是,卻掛著濃濃的意興闌珊——小小年紀,也學會了蹙眉——都是她的罪過!
南宮汐盯著女兒,腳步不由自主一步一步移上前,擠進一堆密實的美人中間,推不開人,才走不動。
「哎呀!講不講規矩呀?凡事總要有個先來後到吧!」人堆里一個美人手肘往後一撞,頂住南宮汐,嘴裡低低抱怨,「想要飛上高枝,會擠有什麼?得會飛……」
南宮汐回神,看看周身美人,又看看自己一身雪蠶絲織的衣裳,敢情……美人把她當成同類了?
原來,宮女說的是真的。今夜,徐離在此隆重選妃,以極其古怪可笑的方式。一干美人翹首以待,殷殷期盼君王青目,為此不惜穿上雪白輕薄的紗衣,一如從前她在浴室里的清涼打扮。這是哪門子的選妃大典?她倒要好好瞧瞧,瞧瞧徐離怎樣選出他的新寵!選誰做他的新寵!
南宮汐定了定心,看清楚亭子台階下鋪一方紅毯,周圍點一圈燈火,照得那裡一片亮堂如白晝。
幾名美人輪番上前獻舞,紅毯襯著雪紗,色彩格外分明,只是,美人大多不勝寒,有些肌膚凍得青紫,有些纖體僵硬,委實難以體現翩翩風采。
「不好看!我要看她們飛——爹爹——叫她們飛!」清脆的童音響徹園子,樂兒一臉倦怠與不耐煩。
「朕的公主想看人飛。」徐離輕徐轉述,低頭,理理女兒的毛邊雪帽,展開披風,裹住她。
父女倆相偎相依,看起來是那麼親昵、溫馨、和諧,渾然而成獨立的世界,那個世界里……不需要任何人。
許多美人痴痴看著,無限欣羨。
南宮汐心臟重重一頓,五味翻湧,眼眶不知不覺酸澀……她別開目光,仰起頭,讓幾欲滑出眼眶的淚流回心底。
「你這件衣裳……是雪蠶絲織的吧?哪兒弄來的雪蠶絲緞?我到處都找不著買……」一個美人輕輕扯扯南宮汐的衣袖,笑容天真甜蜜,睫毛蝴蝶撲翅似的直眨不停,表情無辜而和善,「聽說雪蠶絲緞是貢品,只有宮裡才有,可惜陛下不輕易賞人……你如何得到的……你是哪裡人呀?」
美人一番話說完,近處幾名美人的目光齊刷刷聚集到南宮汐身上、臉上,上下左右看了個遍,眼中情愫漸漸複雜,有的像羨慕,有的像嫉妒,更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江南。」南宮汐淡淡地應,轉過臉,繼續看樂兒。
樂兒趴在徐離耳邊說話,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徐離沉靜的唇角輕輕上揚,帶出微微笑容。
突然之間,萬籟俱寂,正在說話的美人忽然都不說話了。
南宮汐平穩氣息,冷冷看著一切。
徐離號稱大乾第一美男子,並非浪得虛名,隨意一個表情一種姿態都足以散發致命魅力,而如何拿捏尺寸,他更精於此道!只要他想,天下沒有哪一個女子逃得過,像她……就是他最成功的範例。
又一名女子在紅毯上翩翩起舞,雪白衣袂飄飄,不似那些凍僵了的美人,舞姿頗為輕盈、靈動。不過,嚴格來說,女子並非在舞蹈,而是施展上層輕功。她揮動雪白衣袂,身體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有時還停在半空,宛若反彈琵琶的飛天,只差沒有灑下片片花瓣。
「爹爹——我要看舞劍——叫她舞劍——」樂兒又說話了,一邊說,一邊費勁地支起一柄比她還長的劍——南宮汐看得清楚,正是之前宮女從東宮裡拿來的——她的承影劍。
舞蹈的女子停止跳舞,跪在階前,向樂兒伸出雙手,「公主喜歡看舞劍,民女略會一些,請聖上賜民女寶劍,民女竭盡全力,但求公主歡喜。」
徐離打了個手勢,一名侍衛立刻解下腰間佩劍,拋向半空。
女子敏捷地飛身而起,接劍,抽劍,拋鞘,舞動,一氣呵成。其身段之曼妙,劍法之輕靈飄逸,煞是好看。
樂兒目不轉睛地看女子舞劍,像是看得入了迷。
南宮汐也目不轉睛,看的也是那女子舞劍。她的劍法她很熟悉,熟悉得聽風聲都能判斷走勢——行雲劍法。
父親南宮起在世時,並不忌諱指導師門外的人修行雲劍法,江湖上習得行雲劍法的人,不算稀少。因此,這個女子會使行雲劍法,應當不算奇怪!但……她其實令她稱奇!
「爹爹——就這一個了——這一個像一些——」樂兒小手一抬,指著女子,邊說邊打呵欠。
「小公主蘭心蕙質獨具慧眼美貌天下無雙,得小公主誇獎,民女誠惶誠恐,此後忠心侍奉,不負聖上所託!」那女子收了劍,恭敬遞還侍衛,伏身拜倒,連連叩首,語聲欣喜若狂。
「唔……瞧那副諂媚勁……好一隻快要飛上枝頭的雀兒……」美人堆里不知誰在嘀咕。
南宮汐看著女子一起一伏的背影,突然有些想笑:世事往往匪夷所思,想不到那名女子竟是——西門嫣——她的大表妹。
西門嫣從來沒有失蹤,而是進了宮,並且,竭盡全力爭取她的位置。
「寶寶,這一個么——爹爹覺得不怎麼樣!我們換一個如何?」徐離柔聲徵詢女兒,聲音宛若醉人的春風,拂得人心軟、暖意融融。
「爹爹不喜歡她呀——那就——換一個吧——」樂兒眼睛半睜半閉,聲音透著睡意:「這一個——扮娘娘最像——爹爹——為什麼不喜歡?」
徐離輕拍樂兒的背,溫和的聲音宛如催眠之曲:「扮得越像,爹爹越不喜歡。」
「哦——」樂兒垂下密而長的睫毛,含糊嘟囔:「原來——爹爹不喜歡——像娘娘的女人——那——爹爹——喜歡怎樣的?」
「那樣兒的吧——」徐離低首親親女兒的額頭,手指隨意往人群里一指,也不知道點中了誰。
南宮汐只覺得身邊美人轟然一聲沸騰起來,她如同置身於滾開的水——別人都是滾水,她是掉進水裡的石頭。
「我耶——」
「是我——」
「陛下點中的是我——」
「不對!是我——」
「是我才對——」
整個園子鶯聲燕語,有人喜有人悲,有人得意有人失落,有人嫉妒有人憤懣,道不盡的百態。
更有幾個大膽的美人凌波越過眾人,跪在台階下,用行動坐實自己就是皇帝欽點的幸運兒,就算不是也要為博帝王青眼作最後一拼。
在眾美人唾棄的咕噥和嘲諷的目光中,西門嫣被擠出人群,落到後頭,她灰頭土臉,用力瞪著蜂擁靠近亭子的美人,不甘心地捏緊拳頭,跺跺腳又往前沖。只是,人外有人,西門嫣不提防,不知被誰的手撞上了眼睛,她哎喲一聲,捂住臉,身不由己踉蹌後退,終於站穩腳步了,恰好停在南宮汐身邊。
南宮汐側頭看西門嫣,她放下捂住眼睛的手,眼珠發紅,眼泛淚光,死死盯著前面的大堆美人和亭子,雙唇抿得死緊。
「小西姐兒,早就告誡過你的!瞧罷,今兒弄巧成拙了不是?你呀,真笨!那個女人陛下連提都不讓人提,你還刻意模仿人家,這不是生生斷了自己的前途么?方才陛下金口玉言,說最討厭你,日後定然不會寵幸你,你在宮裡熬一輩子也沒用了!作姐妹的好心勸你一句,你呀還是趕緊出宮回家趁年輕找個男人嫁了,也好過留在宮裡虛耗青春!」一個同樣擠不到前面的美人對西門嫣說。
西門嫣重重地哼一聲,陰鬱地轉開頭,目光虛飄飛掠,掃過南宮汐,頓了頓,又快速掃回來,定在她臉上,須臾,見了鬼似的張大嘴,說不出話。
「喂喂,你怎麼發獃了呀?」那個美人用手指捅捅西門嫣的腰,又扯扯她的衣袖,「你不會因為失望而傻了吧?這有什麼呢,喜歡陛下的女人布滿天下,不受寵幸的女人又不止你一個,走啦,回去吧……嘖,誰出的鬼主意,領頭穿這種東西……冷死人了,明兒準定傷風……」
「表……」西門嫣沒有理睬那名美人,直愣愣盯著南宮汐,囁嚅幾下,總算嗑巴出聲,喊出第一個字,硬生生憋回去第二個字,同情卻漸漸浮上面容,「男人素來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你也不用難過。陛下很快就要冊立皇后了……這園子里的美人,有的是鄰邦進貢的絕色,有的是萬里挑一的秀女……陛下難以取捨,日日夜夜都想法子挑個最出眾的,你這時候才回來爭,太遲了!」
南宮汐的注意力只在亭子那裡。
幾名美人跪在台階下,著白衣的纖細身子瑟瑟輕顫,如旋舞在北風中的雪花,分外柔弱惹人憐。徐離睫毛微垂,看著趴在懷裡入睡的女兒,唇邊一抹輕淡的笑,飄渺、迷魅,難以看透——至少,南宮汐看不透。
「嗚……」一個美人禁不住寒,嗚咽一聲,倒在紅毯上。
兩名內宦立刻過來,用一張毯子裹住昏倒的美人,一個扶頭,一個把腳,抬出園去。
徐離抬眼看看依然長跪亭前的美人,聲音隱有倦意,「朕疲乏了,欲稍事小憩,天寒,想回去的叫她們散了……待朕醒來,再行封賞。」
美人們聞言,喁喁細語,好些阿嚏連連,甚至涕淚齊下,卻無人挪動腳步,離開園子。
徐離闔上雙眼,內宦輕輕放下亭子前的紗幔,遮掩亭內風光。
南宮汐望著紗幔後面身影朦朧的徐離,腦中浮現的卻是永遠看不到臉的淳于璽。淳于璽是淳于璽,徐離是徐離,以往每次回首往事,她總是下意識清楚劃分兩者,然而,在這一刻,淳于璽與徐離終於重合了,重合為一個人了!
她恨他,沒有錯恨!
他大舉選妃,在她離開不滿兩個月之後;她傻瓜似的以為他中毒而心痛得寢食不安,殊不知他新人滿宮連提都不許下人提起舊人!
以為她足夠決絕,終究還是比不過他!
專一的帝王,大概只能從神話故事裡面找,還未必找得到。她真是自作多情得可以!
這世上,沒有誰離了誰不能活,一如徐離,一如樂兒,一如……她。
她回來,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