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阜陽府學考試院里一群寬袍大袖的文士正圍著書案激烈爭辯。雪白的卷子被整齊地疊好,堆在案几上。卷子堆得大小不一,越靠近中央,卷子的數量反而越少。
本屆府試的主命題官宋啟明一進門就聽到同僚萬士良洪亮的嗓門。
「我不同意!傅崢的文章不論是從立意,抑或是遣詞造句上都要更勝一籌,憑什麼點了陳家那小丫頭做魁首?」
馬上就有人介面,「傅崢的文寫得不如陳怡君有詩意——『江水沉沉船棹過,游魚入夜透寒波。』清麗又不失婉約,大有其祖之風!」
「不過拾人牙慧罷了,有甚新意!你們要奉承宋啟明,奉承陳家也別拉別人下水,反正老朽是不會認的!」
那聲音洪亮,字字鏗鏘。宋啟明原本邁出去的腳又收回來了。——他的座師不巧正是禮部陳尚書,髮妻也一併出自阜陽陳氏。按輩分算,陳怡君算是他侄女兒。
這層關係府學里心照不宣,有些便宜也是私下裡進行,偏萬士良是個耿直的,直接嚷出來了。他這就不便進去了。遂尷尬地與同行的秘書官道,「你且去碧波館瞧瞧,看許學士在否,就說我請他一敘。」言罷,大袖一展,施施然地走了。
碧波館是阜陽府學中算學的院館,而許學士是這一屆算科的命題官。發榜在即,秘書官知道這是有要事相商,片刻不敢耽誤就往碧波館趕。剛走到一半,迎面就遇到個披頭散髮的老叟趿鞋狂奔而來。
時人崇尚舉止風雅,行止從容。老叟這樣的行為是很失禮的。秘書官皺著眉頭正要呵斥,不妨來人先招呼上了,「宋大人在哪?宋大人在哪?」
秘書官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冷氣。「許……許大人?」
老叟胡亂地點頭,疊聲又問了一遍,「宋大人呢,宋大人在哪?」
秘書官機械地給他了指路,等老叟跑得快沒影了才想起來他此行的目的,也跟著追了上去。許學士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秘書官緊趕慢趕總算是在春暉樓前趕上了老頭的腳步。
相比其他院館門前的人來人往,春暉樓要顯得沉靜很多。它隸屬於府學考試院,是府學級別最高的行政樓。宋啟明現在是這棟樓的主人。
早在兩人到達院門的時候,秘書官就示意小文書通知了宋啟明。所以等兩人到了春暉樓,宋啟明早就袖著手等候在一旁了。看到蓬頭垢面的許學士,臉上的笑也沒褪去半分。
「方才子禹還問我此次府試算學的卷子改好了不曾,我正想找您呢,您就來了……可不是正巧了。」
宋啟明口中的子禹姓陳,乃是陳家族學的院長。不出意外的話,此次府試的前兩名就在陳家族學中產生,他來提前探聽消息也是無可厚非。許學士平復了下心情,從袖口摸出一卷抄錄好的名單,指著靠前的位置讓他看,「喏,陳家小丫頭排第六……」
宋啟明何等眼力,一掃之下,把前十名都記下了。除了陳怡君名列第六,陳家族學另還有四人在榜,萬士良很看好的傅崢就是其中之一。排名比陳怡君還要靠前,是算學這科的榜眼。「……阿秀,傅崢上一旬的聯考,算學排第幾來著?」問的是他身邊的秘書官。
「是魁首。」急著搶答的是早候著他的許學士,「很意外對不對,老朽也是!哈哈哈哈……」
「……」宋啟明這下約摸是有些明白老頭主動來找他的原因了。
「王融?」
許學士點點頭,滿面紅光地從懷裡掏出一張卷子,攤平。宋啟明感興趣地湊過頭去,滿卷的墨香撲面而來。——雪白的卷面上密密麻麻的爬滿了缺胳膊少腿的字。中間還夾雜著大小不一的墨點,這味道能不濃厚么。
宋大人在當主命題官之前也搞過閱卷,知道這類型向來都是作廢卷處理的。而像許學士手上這張廢得這麼厲害的,估計拿來當草紙都嫌臟屁股。而這張臟屁股的草紙上唯一能稱得上亮點的,就是卷子末尾條列清晰的那一行行「因為……所以……」了。
對比其他描述的天花亂墜的文言修辭,這樣一針見血的簡潔倒是讓人看起來神清氣爽。
宋啟明越往下看就越驚訝。這道阜陽郭城屯兵的題並不是憑空捏造,而是確有其事。歲前,郭城兩衛隊遇襲,衛所派兵救援,其中由瞭望台派人報告軍情。結果兩隊一勝一負。勝負本就是兵家常事,沒甚好說的。偏敗北的衛隊長不依不饒,問責瞭望台延誤軍情。巧被有心人利用拿來做文章,呈到了御前。以瞭望台失責為引,旨在敦促天子降低軍隊開支。這場沒有硝煙的戰役從朝堂漸漸蔓延到了各府衙,宋啟明於是在上峰的示意下,出了這麼道題。問題問的也很有引導性——「是否必要,是否合理?」除少數另闢蹊徑的,大多數學子都會順勢為之。宋啟明甚至能預料上峰會拿此次府試大,干,一場。
萬士良說他為陳家奔走也並不正確,他關心的是這次府試是否能順利收官,是否能達到他的初衷。至於打聽侄女的成績,不過順便而已。
他是萬萬沒想到,只是為了讓這題看起來更直觀,隨手附上的郭城分布圖竟然收穫了這樣的結果!
有人竟拋開古今之鑒,直接從郭城分布圖入手,一步步剝絲抽繭般地論證,最後得出「但凡兩衛隊巡視邊防的目的地與衛所,瞭望台在一條直線上,兩衛隊直線行軍與戰壕相交處到瞭望台的距離相等。」這一結論。
宋啟明進學的時候算學並不算好,他原本也沒打算看明白這個字寫得極丑的王融到底在說些什麼。但出乎意料的,他順著那一行行「因為……所以……」看下去,竟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等看到最後,他也覺得兩者之間的距離確實是相等的了!再回頭去看,這張草紙上滿打滿算還不滿百字,卻比那些洋洋洒洒幾千字的錦繡文章更令人信服!
為何要設立瞭望台?為的不就是能及時報予軍情。反對派也是拿捏住瞭望台延誤軍情,致使衛隊打了敗仗這一點口誅筆伐,鬧騰個沒完。要是能證明瞭望台距離兩處距離是等同的,那哪裡來延誤軍情一說?勝負兩處憑的也是各自本事!
這真的是釜底抽薪!如果不是顧忌在人前,宋啟明都要朗笑出聲,再繞著春暉樓跑圈了!
「這結論可行否?許大人可有異議?」為謹慎起見,他還是多問了一句。然後就被一臉「宋啟明也是同道之人」的許學士握了手,「正確,正確,老朽驗算了好幾遍,都是吻合的!還有這裡……」許學士興緻勃勃地把自己的研究結果同他分享,「這條線一加,這圖形看上去可不就清楚多了……」
宋啟明現在也不拿草紙當草紙看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升官發財的契機就在上面。聞言也湊過去看卷子左上角那團污得不成樣子的墨跡,「這……是另一種論證方法?」得到許學士肯定的回答,他覺得自己剛平靜下來的小心肝又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起來了。
「這個王融……阿秀你去看看他另外幾科的成績。」宋啟明覺得這個王融是個有才的,不能因為一筆丑字就把人耽擱了。如果他的卷子別的閱卷老師不願細看,那不就可惜了么。宋啟明為人圓滑,平日里也好廣結善緣,他覺得這個王融命中注定就該承他一份人情。
「要是其他幾科答得不理想也沒關係,到時候就算舉薦的好了。」宋啟明甚至都做好了開後門的準備。即便這樣,秘書官反饋的消息還是讓他不能接受。「阿秀,我方才沒聽清,你說王融……」
「回大人,王融其餘各科成績都是零分。」秘書官頓了下,補充道,「交的白卷……」
「……」宋啟明沉默了。他覺得自己要開的已經不是後門了,他必須把後門連帶窗戶,牆都敲掉,才能把這個字丑的王融塞進來。介於工程量太大,他不是那麼想(干)了。
許學士應該是早就有心理準備的,聞言是一點也不驚訝。看到宋啟明要打退堂鼓,馬上就拽住了他,「宋大人你可要幫幫他……不能見死不救啊。」
見死不救是那麼用的么?所以他最討厭和這些「理科生」講道理了。
「但凡他考的稍微好一點,我都是可以破格讓他進學的……」對這件事宋啟明其實也很無奈。許學士卻不好糊弄,「你手上不是有免試名額么。」
「……」宋啟明這下不好說話了。他手上確實有幾個免試名額,對阜陽各大書院真正的天之驕子與豪門貴胄開放。
「許老,你且讓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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